姚半雪的意思很明显:道信被害,唐璎作为他在寺中最亲近的人,下一个被波及到的很可能就是她,他想把她带回府署保护起来。 只是,最亲近的人… 唐璎不解,“缘何大人会觉得同师父最亲近的人也会有危险?还有…大人为何会知晓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 “你问的有点多了。” 姚半雪拧眉,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态,只是此前的威压感又被他放了出来。他自动忽略了唐璎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你大师兄告诉我的。他说寺中这些年,道信师父仅收过一名女弟子。” 唐璎看了看四周,明尘明弘在禅房里打起了瞌睡,明空在打坐。放眼整个灵桑寺,也只有她一名女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是她犯蠢了… 不过,至少她能肯定,这位知府大人显然比知县知道的多。 她很清楚,师父并没有吸食大烟的习惯,他必定是被人杀害后,才被伪装成了大烟过量而死的假象。而姚知府想将她带回去保护起来的行为,则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凶手若还想对师父亲近的人再次下手,或许是因为师父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人唯恐他告诉了别人,想一并灭口。 半晌,姚半雪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方才说,你会验尸?” 唐璎点头,“准确来说,是通些岐黄之术。” 她拂去眼睫上的冰晶,解释道:“祖父尚在世时,曾罹患呆症,贫尼跟着各家名医学过几年。为研究人体,也跟仵作学过一些验尸之术。”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章公确实是“章瑛”的祖父,这无任何不妥。 “碍碍。” 半晌,姚半雪突然出声,漆黑地眼睛淡淡地注视着她。 “嗯?什么?” 她确信他是在对她说话。 姚半雪眼眸微弯,好似捕捉到了什么,“旬安的独女,乳名叫瑷瑷。” 空气瞬间凝滞了,唐璎屏了一口气。很显然,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她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而她的疑惑,全都被姚半雪看在了眼里。 唐璎笑了笑,淡然道:“贫尼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如此唤贫尼的闺名怕是有些不妥吧?” 宫里混了那么多年,谁还不会打个太极了。 “去看看道信的遗体吧。”见她一径转移话题,姚半雪对此也失了兴致,兀自去了偏殿。 这便算是同意让她来验尸了,唐璎松了一口气,暗自摇头,跟这位知府大人说话还挺费神的。 她将斗笠戴在头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午时,丹曦渐盛,积雪消融了些。 道信的遗体就被搁置在念佛堂偏殿的木凳上,面上囫囵盖了一块白布,看起来似乎已经僵硬了。 昨日还同自己言笑晏晏的师父,才不过一日的时间,就这么了无声息地躺在了这儿。饶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真正见到道信的遗体时,唐璎的眼眶还是刷地就红了。她忍住了泪水,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掀了好几次也没能掀开。 她垂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我并非惧怕看到尸…” “嗯,我明白。”姚半雪打断她,一把替她掀起了道信身上的白布,“验吧。” 说罢,他背过了身。 唐璎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整理好失态的仪容,再也顾不上伤感,径自检查起死者的眼球和口鼻。 道信的瞳孔扩散,面部的肌肤上有暗紫色的斑痕,鼻腔通畅,口中并无异味。 唐璎清了清嗓子,疑惑道:“听知县大人说,师父死去时,口中似有异香散出,对吗?” 姚半雪来到灵桑寺后,曾去前殿审了一阵,知县应当将案发时的情况悉数告诉他了。 “不错。”半晌,他转过身,肯定道。 唐璎点头,蘸了些铜盆里的水,以水滴之法,将道信的头发、手、脚、肩腹、指甲等地方逐一检查了一番。 “遗体表面并无外伤,师父身上的青紫斑痕,或是毒物所致。”她将敷在斑痕处的葱泥拭去,如是道。 道信若是死于中毒,验尸的难度可就大了。若用银针、皂角等物探喉后仍是验不出来,那就只能将脏腑剖开来看了。 “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出乎意料的,这位姚大人对此毫无芥蒂,方才在她验尸的过程中他就一直盯着尸体若有所思,似乎并不觉得此处晦气。 唐璎找值守的衙役要来了银针,放在碳盆上炙烤着。 劣烟呛人,姚半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唐璎却已经习惯了。 “在这灵桑寺中,贫尼同师父走得最近,大人就从未怀疑过我?” 火光映着她清秀的小脸,眼若鹿眸,鼻梁秀挺,忽明忽暗间,似一方美人剪影。 姚半雪顿了顿,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听说你入寺后,经常受到寺中比丘们的欺负?”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眼中未见怜悯,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话定是她明藏小师兄说的。那位师兄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其板正。这般古板的性格,倒跟她的庶弟唐璋一般无二。 “欺负谈不上,师兄们见我身子弱,都想着帮我强身健体罢了。”两人本是陌路,她不欲同这位知府大人透露太多,说的太多,反而容易被他拿住话柄。 毕竟,她此前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人洞若观火的本事。 姚半雪话未说明,意思却已经很明朗了:她在庙中受尽欺负,唯有道信师父肯帮她,她既然承了师父的恩,是绝无可能对恩师动手的,所以他才不怀疑她。 这理由有些牵强,蛇受了农夫的暖身之恩还反咬农夫一口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位姚大人聪慧如斯,她不信他会如此武断地下结论。 他信她不是凶手,肯定还有别的理由。 唐璎注意到,方才姚半雪在前殿审讯众人时,仅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正说明他要怀疑的人并不在其中。与其说他信她,倒不如说他信寺里所有的人。 他应当是窥见了一些真相的,只是不愿同她说罢了。 “大人,皂角拿来了。” 唐璎方给银针消完毒,差役就将东西送到了。 姚半雪朝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衙役将东西拿给她。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落,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在如此严寒的气温下,尸体是没有腐败的气味的,即便如此,差役也不敢拢去。尤其当他看到是尸体旁还跪坐着一名头顶光洁、容色昳丽的女尼时,更觉场景诡异。 碍于上司威压的目光,衙役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将皂角递给了那女子。 “有劳施主了。” 唐璎接过皂角,就着铜盆里的水,将银针洗了一番,再探入道信喉间,以纸密封,稍作等待后取出。 她将银针取出来后,针面已经变成了粉黑色,复又用皂角水冲洗了一遍,颜色未变。 衙役” 啊“了一声,方想说些什么,被姚半雪赶了出去。 “师父确实死于中毒无疑,”唐璎将银针拿到门口,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只是这毒…” 姚半雪皱眉,“如何?” “似是箭美人。” 说完这话,唐璎就后悔了。 箭美人始于南疆,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世所罕见。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黎靖北的母后清格勒也是死于此毒,这算是宫里的秘闻了,这事还是后来黎靖北告诉她的。 果然,姚半雪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瞳孔微震,锐利的眼神倏然扫向她。 唐璎淡淡地解释道,神色间看不出端倪,“贫尼跟各大名医修习岐黄之术时,曾遇见过一名苗疆的江湖游医,这箭美人的毒,是他告诉贫尼的。” 听完她的说辞,姚半雪依旧紧紧地盯着她,也不知信是没信。 “贫尼有些好奇,”唐璎转移了话题,“道信师父不过是灵桑寺一名小小的比丘,缘何会引得您这样的大人物前来造访呢?” 这话她一早就想问了。 寺里死了人,本该是七品知县该管的事,他这正四品的知府却亲自赶来了。 姚半雪顿了顿,“几月前,秋闱方过,巡抚办了场鹿鸣宴。开宴后没多久,第三名的经魁却突然毒发身亡。” 唐璎有些惊讶,她问这番话的目的原是为了转移话题,并未期待姚半雪真的会向她会透露什么,可是他却说了。 “死着江临,正是道信的儿子。” “什么…”唐璎心下一惊,她一直知道道信有个读书用功的儿子,却不知他今岁已经考取了本次乡试的经魁,成了正经的举人。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江临的遗体,可否让贫尼一观?” 江临中了举,本有机会参加来年的会试,却一朝身殒,所有的辛苦都前功尽弃。他死后,就连他的父亲最终也没能逃过此劫。 等等…姚半雪之前说,道信师父亲近的人会有危险… 唐璎面色一惊,难道…师父是受江临的牵连而死的? 在她思考间隙,姚半雪也一直在打量着她,听她说要查验江临的遗体,他提议道:“近几日府署恰好缺仵作,你若愿意,便来为我维扬府署做事吧。” “好。”唐璎答应了。 如今道信已逝,她在寺中已无牵挂之人,再待下去也只会继续受到那些师兄们的欺辱。更何况,她既然决定了要替师父查出真凶,便不会半途而废。 “姚大人。” 姚半雪方准备转身离开时,唐璎叫住了他。 “何事?” “嘉宁十七年,贫尼旅京时,曾得罪过建安的权贵。那人本想报复,后来得知我如今在寺中过得不好才肯罢手。若贫尼出了这寺院,他恐会再次报复。” “哦?” 姚半雪顿住脚步,复又打量起她,“是哪家的权贵?” “远宁伯府周氏。” 远宁伯是黎靖北的远亲,伯爷家小公子周长金的纨绔之名远播天下,这倒由不得他不信。 她出宫后化名章瑛的事黎靖北是知晓的,虽然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她入了灵桑寺,但为了稳妥起见,“章瑛”的身份最好也不要用了。 “这不难,我着林寺丞替你改了便是。” 唐璎微讶,变更户籍是大事,没承想这知府大人竟如此干脆。 “多谢大人。” * 丑时,南阳宫内。 深夜岑寂,繁星如许。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沿着华丽的织锦墙面洒到龙床上,凭添一抹幽然之感。 “母后…” 龙床上的人似被噩梦魇住了,薄汗从发间滑落,触及皮肤,寒凉的触感将他惊醒。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的被褥,入手处一片冰凉。也是,她都走了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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