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提垂眸,翻开另一本书,这次书上不是阵法,反而讲了一则故事。 准确地来说,是一则预言。 百年前,姜国第一任国师曾言,若有日天降祥瑞,天神与神女一同降世,可福佑一方百姓,护天下安宁。 “所以,就因为出生时天象与旁人不同,玄烬便以为我是神女转世,企图更换我的命格?” 青梧子点头。 “荒谬!可笑!无稽之谈!” 她喘着气,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事,我父皇知道吗?” “知道。”青梧子点头:“我那徒儿自小便爱琢磨这些东西,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看过禁书后,便暗中要来了公主的生辰八字,到陛下面前请旨,说……” 他看了千提一眼,继续道:“倘以神女之血祭天,换其命格,则可佑我姜国万世无虞。陛下自然不信,令人将他拖出去打了五十大板,本以为他能就此收手,没想到……” 没想到,却变本加厉。 千提手指颤抖着,将第一本书从头翻看,一页又一页,翻至结尾时,全身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般,手垂落下来,那本书落在地上,“啪嗒”一响。 她,明白了。 当年玄烬对她下手失败,被驱逐出姜国后,非但不死心,反盯上了那另一个孩子,所以,他去了鲤朝。 父皇不会听信玄烬的妖言,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但不代表别人不会。 当万世永昌的诱惑摆在眼前,鲤朝的那个皇帝,心动了。 长公主得知此事,入宫,欲打消他的念头。但她失败了,还赔进去了自己一条命。 四岁的封珩没了母亲,又被自己的舅舅,亲手送进深渊。 或许他那时太小,又或许玄烬做了什么手脚,他不记得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反对这两人献以无条件的信任。但信任,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伤害。 照禁书所写,取血,只是第一步,此后的十余年,是漫长的算计,以榨取他身上所有价值。 国师不能离开京都,不是陛下怕他为他国所用,而是因为,京都之中,藏着能要他命的东西。 当身体在经年累月的算计中被一点点摧残,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轻易夺去他的生命。 届时,便是禁书上所写的最后一步。 将**封入法阵中央,永生永世禁锢其灵魂。 “歪门邪道!歪门邪道!”千提突然跪倒在地,身体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是我,阿初就是阿初!不过书上杜撰的东西,竟也有人信?竟也有人做!草菅人命,无稽之谈!” “公主殿下,节哀。” 脖颈上的菩提吊坠绳索突然断裂,摔落在地,千提将其捡起,攥在手心,不知哭了多久,才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开。 迷信…… 算计…… 利用…… 伤害…… 京都只是囚禁他的牢笼,她要找到他,带他回家。 * 阿初离开的第五年,她带着诺儿,重新回了京都。 正值八月,秋色正好,馥郁的桂花香在秋风中弥漫开来,一如往昔。 国师府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府中的下人少了许多。诺儿倒是对这地方没了印象,缠着让宫疆带她去外边玩。 千提在府中转了个遍,于隐秘之处翻出几个物件。东西用红绳缠绕着,上面刻着诡异的图案,只看一眼,便让人心头一颤。 火焰在火盆中升腾而起,将东西一点点烧成灰烬。光芒照亮了千提的脸颊,她坐在地上,抬起酒壶。 烈酒入喉,她被呛得落下泪来,突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喝得酩酊大醉,少年背她回到客栈,临走时,她吻上了他的脸颊。 “阿初,娶我。” 原来,已经十年。 泪水朦胧了视线,耳畔嗡嗡作响。她哭得瘫软在地,迷迷糊糊中,一位少年推开房门,在她身前蹲下,眉目如画,一如往昔。 他用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成这样?” 千提抬手,抚上他的脸颊。 真实而温热的感觉自手心传来。 不是幻觉。 “阿初……” 她低低唤了一声,话音未落,便被少年身旁的公公厉声呵断: “大胆!怎可对陛下如此无礼!” “放肆!” 少年瞥了公公一眼,目光重新落在千提身上,柔声开口: “你认错人了……嫂嫂。” 原来,不是他。 千提抬起的手无力垂下,两眼呆滞着,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强撑着从地上爬起。 一眨眼的功夫,小皇帝也长成了少帝,真是与阿初越来越像了。 “陛下——臣妾,想向您讨道圣旨。”她行了个礼,声音有些沙哑: “取玄烬首级,开国师陵墓。” 少帝站在她面前,沉默片刻,“允了。” “陛下便不问缘由吗?” 少帝摇了摇头,谪仙般的面庞之上缓缓浮现一抹笑意:“表兄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嫂嫂有事求朕,必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千提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就连这个,他也料到了。 * 国师墓被人凿开,棺木开启,果真如千提梦中一般,空空如也。她按着书里的指示,在另一个地方,挖到了一个贴满了符咒的木匣。 匣子打开的瞬间,一抹青烟自其中飘出,在半空消散了,只剩匣子内部,灰白色的粉末。 他竟连死了,都不能留个全尸。 玄烬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连夜逃离,在外东躲西藏两余月,终于被官兵抓回。 行刑那日,千提坐在台上,看着他的头颅被刽子手斩落,银白的头发沾满血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少帝朝她递来一块手帕,她没有接,只是偏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幼时,她曾听乳娘说过,地府之中,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黄泉路,行过奈何桥,轮回转世,落入往生。 如若真存在那样一座桥,她想带阿初一起去。 “陛下,诺儿……便麻烦您照顾了。” 千提苦涩一笑,抱着封易初的骨灰离开。 她出了城,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前行,从白天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天。 沙砾进入鞋里,将她的脚磨出血渍,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摔倒在地。 再睁眼时,瓷瓶滚落在脚边,被她慌乱抱起。 抬眸,面前是一条陌生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座桥。 彼岸花开满河畔,千提抱着瓷瓶,一步一步往前走。 行过黄泉路,迈上奈何桥,桥下忘川水流淌,照出他们的往昔。 她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躺在榻上的少年缓缓睁眼,木雕在他手中被还原成原木。 看见雍王府中的大火变小熄灭,烧毁的房屋完好如初,火药回到他的袖中。 看见封锦御的匕首从他胸口撤出,伤口一点点消失不见,死去的封庭渊重新站起,鲜血飞回他的胸膛。 看见逃婚的新娘坐回房中,盖好盖头,退入花轿,送亲的队伍从国师府回到皇宫。 看见大殿上求娶的少年缓缓退到殿外,她站在大殿中央,眼泪流回眼眶。 看见秋叶从地下飞回树上,她从他卜卦的摊位前站起,被街头拥挤的人群淹没。 行过黄泉路,迈过奈何桥。 往生,轮回。 伴着耳畔一声婴儿的啼哭,一切,回到最初。 *** 我叫孟千提,姜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最喜欢的人,是乳娘和皇爷爷;最爱做的事,是午后躺在藤椅上看话本,还有……出去玩。 十五岁那年,一支商队离开姜国,我混在其中,第一次去往鲤朝。 恰是八月,秋风裹挟着桂香拂过街巷,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缀满了枝桠。 桂花树下,少年于街头卜卦,一袭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年纪虽不大,却已有遗世独立的风姿。 似有一层薄薄的清冷雾气弥漫在他周身,将他与这熙熙攘攘的尘世隔绝开,让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轻易亵渎。 我自小被人惯着长大,见过不少美人,宫中豢养的面首也不少,但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却是头一回见。 皇姐曾说过,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路遇美男,收入囊中便是。也莫要觉得有什么负担,世间薄情男子无数,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是想给天下美人一个家罢了。 所以,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秋光中,少年闻声抬眸,眼中透着疏离淡漠,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 “不算。” 他转身离开,衣角拂过路边黄叶,带起一阵细碎的风。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拒绝过我。 好像……更喜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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