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人犹自谈笑风生。高孝先器重成肃,因着近来海寇作乱的缘故,有意举荐他到宣武军统帅徐宝应麾下,便张罗了一番,请来了徐宝应的外甥江岚。 江岚数月前才离开太学到军中历练,也乐得结交些有能耐的武人。高孝先与他阿舅徐宝应是宣武军中的旧识,这次被他邀请到成家,与大郎成肃和三郎成誉两兄弟意气相投,甚是欣喜。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似有所感,侧首看向门口,正对上孩童呆呆的目光,不觉莞尔。 成肃也看到了狸奴,扬声道:“狸奴,还不快过来见礼?” 成家的堂屋不大,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灿烂的光辉,晃得人心头一动。狸奴依言向众人见礼,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那青衫郎君。 江岚盯着她的脸疑惑了一瞬,问成肃:“成司马,这是……?” 狸奴收拾得匆忙,此时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打扮,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乌黑的小发揪随意地扎在脑后。成肃尴尬地笑笑:“此乃小女。在下家中唯有一女,从小体弱多病,向来是当作儿郎来养活的。” “哦?”江岚似乎颇感兴趣,又问他,“那令爱可起了官名?” 成肃干咳一声,道:“狸奴,告诉江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成织染,‘织花染色’的‘织染’。”狸奴大声回答,还用手比划着笔画,结果那“织染”二字极为复杂,她写着写着便糊涂了,只得讪讪地红了脸。 “倒也不必在意这些,”江岚轻轻一笑,摸摸她的小发揪,问道,“小娘子平日里当真是做些织花染色的活计么?” 狸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喜欢做那些,也就是织布时给阿母和叔母打打下手,平时都是跟三叔出城砍柴打猎。” 她三叔成誉适时地帮衬道:“狸奴玩得一手好弹弓,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一打一个准。” “玩弹弓?在小娘子里可真是少见,”江岚讶异地挑了挑眉,又笑道,“你可会射箭?” 狸奴摇摇头。京门尚武,军士之家往往通家习武,成家三兄弟除了二郎成雍文弱些,成肃和成誉都是弓马娴熟的武人。可弓箭毕竟是杀伤力极强的军器,他们从来不准狸奴乱碰。 江岚勾唇一笑,唤随从取来一把弯弓。弓身遒劲,看得出造价不菲。 院子里有茅草扎成的靶子,挂在枝叶飘零的梧桐树上。江岚站在屋门口弯弓搭箭,“嗖”的一声,一发中的。 弓弦的震颤声还在耳边作响,狸奴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一脸艳羡。 江岚把弓递给她:“小娘子来试试看?” 狸奴望向成肃,对方并没有制止。可眼前这张弓对于她的身形来说,无疑过大了。 “记住了,千万不要放空弦。”江岚站在狸奴身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弯弓搭箭。狸奴偷偷抬眼,瞥到对方好看的睫毛如同纤长的鸦羽,激动得心头一颤。 江岚托了托她的手肘,道:“可以了。” 狸奴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靶心,巨大的张力使她的臂膀微微颤抖。 “嗡——” 利箭离弦,直指靶心。 她瞳孔陡然一缩,指尖传来余震的触感。 “好准数!”江岚拍拍手,笑道,“再来!” 狸奴鼓足劲,又连射了几箭,箭镞密密麻麻地挤在靶心。江岚暗暗称奇,扭头对成肃道:“成司马,令爱天资聪颖,将来于武道必有一番作为。若是囿于织花染色,岂不是可惜了这身本领?” “郎君过奖,”成肃笑道,“小女雕虫小技,让郎君见笑了。” “虎父无犬女。”江岚摇摇头,故意将“虎父”二字咬得重。 成肃哈哈一笑,又听对方道:“这样机灵的小娘子,配上‘织染’二字有些匠气了。” 成肃眉头一挑:“还请郎君赐教。” “不如改一字——”江岚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大大的“之”字,“成之染。” 狸奴盯着这遒劲的笔画,只觉得这位江郎君确实有水平,改了字比原来简单得多,写起来应该更方便。 成肃胸无点墨,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偏生读书多的二弟还不在家,一时间颇有些窘迫。 片刻静默后,成誉开了口:“郎君这一改动,当真有点铁成金之妙。清河崔氏有崔之敬,范阳卢氏有卢之恒,如此神来一笔,竟让我寒门敝户浸润了士族遗风。” 江岚笑道:“三郎君过誉了。我听说东郡成氏也曾是中原大族,如今虽流寓京门,依旧是可堪大任的栋梁之材。世道艰难,这次南下平乱,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若能为圣上分忧,为朝廷解难,何愁不能复现往日的荣光?” 如今朝堂之上,相王把持朝政,世家占据高位,他们一帮出身宣武军的寒门庶族,聚居京门,无依无靠,唯有军功权势才是立身之本。成肃一抱拳:“借郎君吉言,成某虽不才,必不会辜负郎君器重!” 狸奴听不出其中门道,待送走了客人才问道:“阿父这是要出征了么?” 徐宝应只有江岚这一个外甥,向来是比儿子还要看重。既然他放了话,成肃便知道升到徐宝应麾下是板上钉钉的事,出征也指日可待。 他从军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上战场,正是满腔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言语间也轻快了许多:“是啊。已经冬天了,这次出兵打海寇,估计明年才能回来。狸奴在家要听你阿母的话,如今世道不安定,少出去上蹿下跳。” 柳氏在生狸奴时伤了身子,这些年来再没能怀孕,郎中说以后也不行了。夫妻两人感情好,就这么一个孩子,成肃虽遗憾是女儿,也忍不住娇惯着。 上战场是怎样一番境遇,狸奴从前听隔条街的独臂老兵说过。那人曾跟着创建宣武军的谢峤将军击败过北方的胡骑。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在他脸上留下了可怖的疤痕,而那条空空荡荡的袖管,就是七星山一战从尸山血海中站起来的代价。 狸奴被他张牙舞爪的描述吓得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如今却仿佛看到了阿父的未来,一汪泪花便涌到眼眶里:“战场好危险,不去不行吗?” 看到女儿这么关心自己,成肃心里无比欣慰,顿时笑逐颜开,可转念又想到这些年蹉跎军中,竟没能好好疼爱这孩子,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把狸奴抱到膝上,耐心道:“怎么能不去呢?狸奴,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挣得功名回来,指着阿父一点俸禄,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 狸奴哑然,这些年家里只算得上温饱。她隐隐约约听阿母提起,为了供养二叔在国子学读书,家里连给三叔娶亲的钱都拿不出。再想到阿母手掌上厚厚的茧子和一年到头经久不息的札札机杼声,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不住地掉眼泪。 成肃安慰道:“其实这次去清剿海寇,也不像故事里两军交战那么难。那些人都是些落草为寇的闲散游民,比不得宣武军的将士勇猛。阿父的本领,狸奴还信不过吗?” 狸奴带着哭腔道:“那阿父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成肃点点头:“放心罢。” 承平三年岁末,千里之外的旧都洛阳沦落于关中宇文氏之手,淮汉以北诸城纷纷倒戈。大江上游的重镇荆州饥民流散,颍川庾慎终乘虚发兵,一举击杀州牧,称霸上流。海寇张灵佑祸乱三吴,斩杀朝廷命官数十人,乘胜径进,剑指金陵。朝廷军旅数起,国用虚竭,执掌朝政的琅邪王苏弘景却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聚敛不已,富逾帝室。 而东土京门城的狸奴,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阿父不在家的团圆夜。
第2章 债主 新年的烟火尚未散尽,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成誉陪母亲温氏去市集还没回来,柳氏与二郎成雍之妻桓氏在侧屋里忙着织布。 “狸奴,来添些柴火!” “知道了!”狸奴正在院子里给成誉的黄毛瘦马添草料,当下便要进柴房,忽听巷子里一阵嘈杂,猛然间大门被拍得哐哐响。 她吓了一跳,隔着门喊道:“谁啊?” “开门开门!宋二郎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狸奴手一哆嗦,她没听说什么宋二郎,但几个月前被她打断腿的恶狗,不就是西河宋氏的?这伙人不会来找后账了罢……她紧紧抵着门道:“不认识!你找错门了!” “这不是成肃家吗?快开门,宋二郎有正经事!”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狸奴一怔,当时她跟柳元宝没有到宋家门口,那恶狗又不会告状,总不会被人认出来罢?可他们怎么连阿父的名字都知道? 门外七嘴八舌地嚷嚷,突然被一道声音喝断:“你们跟她废什么话!这破门,直接撞开就得了!” 宋光甲在车上等得不耐烦,正要招呼小厮们一拥而上,忽听身后有人道:“二郎君,有话好好说。” 一人背着竹筐站在巷道上,眉目端庄,面色平静。 他认得这是三郎成誉,旁边的老妇正是其母温氏,正一脸敌意地瞪着自己。 宋光甲啧了一声,道:“怎么,成三郎不请我进去喝盏茶?” 成誉面不改色地打开门,柳氏和桓氏也闻声赶来,狸奴躲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那趾高气昂的中年人身上。 宋光甲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还绕着屋外的梧桐树转了两圈。 狸奴不满道:“你乱看什么!” 宋光甲斜睨她一眼:“小丫头,我看你家这块地,到底能值几个钱?” 狸奴瞪他一眼:“值几个钱关你什么事!” 柳氏示意她闭嘴。 宋光甲好整以暇地扫了狸奴一眼,问道:“这是成肃的丫头?” 柳氏点点头,握住狸奴的手。 宋光甲摩挲着下巴略一沉吟,笑道:“柳娘子,我这人不爱说废话,今天来就是要把成肃欠我那笔钱收回去!” 狸奴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我阿父才不会欠你家钱!” “哎呀,你还不知道?”宋光甲故作惊讶道,“去年秋天你阿父掷摴蒲,输给我整整三千贯钱!如今三个月的期限快到了,成肃他连个人影都不见,今天怎么着我也得把这债讨回来。” 狸奴只觉得这托词可笑。三千贯!他家一穷二白的,下辈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更何况,阿父怎么会掷摴蒲?还是跟对方这种人? 但宋光甲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让她隐隐不安。 宋光甲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温氏身上,道:“你家这院子破破烂烂,我也看不上眼,若是拿走了反倒让你们无处安身。京门谁不知我宋二郎心善,既然你们家不容易,这样罢,拿这丫头来抵债,我跟他成肃的账就一笔勾销!” 温氏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氏这边脸一白,连忙道:“二郎君,我家郎君也为这笔钱操碎了心,所以才跟着徐将军去三吴打海寇。劳烦郎君再宽恕些时日,等他回来一定分文不少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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