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衡少年时候倒还肯听她的话,如今,越大越不服管。 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旁人管束于他。 他终究是皇帝,她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驳斥了他。 此间陷入了冗长的沉寂,太皇太后再没说什么。 一行人用着饭,都心照不宣。 华宁因着上回的事情还闷闷不乐,她抄了十遍弟子规,手都快断了。因着陈怀衡后头留下的话,没有任何人能来帮她代笔。她若是使了性子不抄,陈怀衡竟就直接将她软禁在了屋子里头。 华宁没有办法,便是再不愿也要抄。 虽说罚了她的是陈怀衡,可她自然又巧妙地将这件事情怪罪到了妙珠头上。 她怪不得陈怀衡。 皇帝错不了,要错也是错在那个做奴婢的妙珠头上。 一定是因为那日妙珠她哭哭啼啼,惹了皇兄心疼,所以他才会来罚她! 小宫女生得确实是有些姿色,所以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边太皇太后不论公务,可却又不知怎地提起了选妃立后一事。 陈怀衡如今都十八了,早该开设后宫了,想当初他的父皇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按理来说,陈怀衡早在两年前就该选妃了。 可或许是少帝所要忙的事情太多,这事就这样被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现在。 华宁的心思不在他们的身上,哪里管他们说什么选妃不选妃,她一直注意着旁的妙珠,寻到机会便拿着面前的杯盏,对她道:“来为我斟茶。” 妙珠在一旁服侍着,见华宁使唤她,也不曾多想,端了紫砂壶为她倒茶,可不知华宁又为何突然发作,这水倒得好好的,突然就尖叫着挥开了她的手。 茶水被挥洒出来,溅到了妙珠的手上,好在她拿得稳,没叫茶壶甩到了地上。 她错愕地看向华宁,似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发了疯。 华宁道:“你这宫女怎笨手笨脚,倒个水全洒到了我的身上!” 妙珠没明白,她方才好好地替她倒着水,她自己忽然偏了水杯,而后就发了难。 她很快就想起,难道是因为上一次她挨了陈怀衡的罚,所以现在迁怒于她了吗? 听到她们这处的动静,众人的说话声也都停了。 妙珠想要解释,她道:“奴婢没有......” “没有?”华宁斥她,“你瞧瞧我的衣袖上,都是你倒的水。” 她又看陈怀衡他们,冲着他告状:“皇兄,你宫中的小宫女犯错了!” 这回可是那小宫女自己笨手笨脚犯了错。 她可没有作践她,更也没有作践陈怀衡。 听到华宁告状,妙珠下意识看向了陈怀衡。 这里头的人最不好相与的就是他了,不管今日她错没错,可是陈怀衡大概只会觉得她丢脸,只会觉得是她做错了。 陈怀衡也看向了妙珠,然而眼中却无甚情绪,妙珠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喉咙更堵,求饶的话都快说不出了。 陈怀衡把玩着手上的杯盏,不咸不淡开了口:“犯错了,那怎么办?既连茶壶都拿不稳,干脆手就不要了。” 妙珠腿脚发软,险些伏地而跪。 陈怀衡总是惦记着她的手啊眼啊的,每回总想要取走她身上的什么物件。 她本以为不侍奉在他的身边便好了,可不想华宁竟记恨上了她。 不记恨罚她的陈怀衡,竟记恨她...... 妙珠不跪华宁,马上走到了陈怀衡的面前,两腿啪嗒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顶着他的视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到了最后也只是直视着地砖,试图为自己辩解:“陛下,奴婢没有。” 给华宁磕头是没用的,说话能算话的是陈怀衡。 出了这么一桩插曲,这顿饭是暂用不下去了。 陈怀衡冷嗤。 到现在倒是知道来跪他了。 “没有?可她说你有,你是让朕不信自己的妹妹,反倒来信你?” 他不相信自己的妹妹,难道要来相信她吗? 一句话把妙珠说得哑口无言。 这还是众人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太皇太后皱眉,对陈怀衡道:“皇帝,何必呢?不过是个宫女洒出了些水罢了,何须如此苛责。” 说到这里本就够了,可太皇太后想起他从前行径,总算找了个机会发难。她是他的皇祖母,现在皇帝在犯错,她应该提醒他。 她继续道:“为人帝者,止于仁,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难道当初文华殿里头的老师们不曾教过你吗?皇帝,适可而止吧。” 这话听着倒是像模像样。 只是,这是在教训他,还是在规训他呢? 他那皇祖母心中在想些什么,陈怀衡怎么可能不知道。 若是连宫女下人都要去仁慈,那他还有什么能不去仁慈的。 他越仁慈,越是遵守什么仁啊礼啊的,他们那些人越好拿捏他。 当君父的,要仁慈,可年少登基的帝王,休要仁慈。 陈怀衡必须对这些保持绝对的敏锐。 没办法,领地就这么点大,你退一步,他们势必就要进一步。 他非但没有将太皇太后的劝告放在心上,甚至做出极其不合规矩礼数的动作,他翘起了二郎腿,云头玄履毫不留情地抬起了妙珠的下颌,迫她抬头仰视于他。 他看着妙珠,恶劣嗤笑,讥道:“一个婢女啊,朕将她抠心挖血、剜眼割舌,能如何?” 皇祖母,你能如何? 他杀了她手上的人难道还不多吗,现在还来管起他宫中的闲事了。 他这样的举动叫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当然,她气得不是他对一个宫女无礼,气得只是他全然将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甚至还在做这样的事......来挑衅于她。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可怜的妙珠却将陈怀衡的话当了真。 她被他的鞋履抵起了下颌,看向他的眼睛带着无尽的惶恐和逢迎。 那双莹润漂亮的杏眼就像是会说话似的,它在替她 的主人说着:不要挖我的眼,不要掏我的心。 陛下,不要挖我的眼,不要掏走我的心啊。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眼前的这个宫女还要没脸没皮了。 骨气二字,在她面前,荡然全无。 陈怀衡看着妙珠卑颜屈膝,却勾起了笑。 他大概是弄清楚了,他厌烦眼前的宫女对别人讨好,在别人面前卑贱,可是,他又实在是享受她在他面前的卑贱。 小蠢货跪在他一个人面前就够了。 可即便看到她一如往常跪回到了跟前,心中的舒畅却丝毫没有让那冷酷的帝王心软的意思。 一旁陈怀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这样作践人,也忍不住出言道:“陛下,罪不至此......” 哦,陈怀衡差点忘记了。 几日不见,竟还和陈怀霖扯出了关系。 不老实,不忠心。 他不罚她,她便永远记不得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 陈怀衡往妙珠身上轻蹬了一脚,笑:“行啊,既一个两个的都为你求情,朕也不好不听全,滚下去先。” 妙珠被他蹬得身形微晃,虽不知他的处置是什么,不过没听到他让人来拖她去砍手,便知自己的两只手大抵是保住了,她不敢继续留在这里,起了身往外去了,等候属于她的处置。 她去了乾清宫的后苑等着,里面的一切和她隔绝开来,全然无关,她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过了一会陈怀衡又会如何罚她。 到了中秋,夜晚的风总算是凉快起来了,院子里头的花草是她白日里头亲手摆放的,整整齐齐,竞相开放,空中的月亮已经肥成了一个大圈,光辉布泽人间万物,却好像是独独漏了躲在檐下的妙珠。 明月照万物,独独不照她。 向来如此。 自从小妹死后,妙珠就再没主动去过中秋了。 今日一人坐于檐下,看着头上的圆月,竟不知怎地,忽想起了傻子娘和那早夭的小妹。 小妹就比她小一岁,也是生出来便没有爹的倒霉孩子。 小妹没有和母亲一样生蠢病,她生得极机灵,两岁不到的时候就会呀呀呀地喊爹喊娘,只是一喊了爹,外祖就恼火。 没有爹的累赘东西,喊老舍子爹,他想打小妹的嘴巴,总是会被大一点点的妙珠摇摇晃晃挡下来。 小妹七岁那年的中秋夜,从外头跑回家,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月饼,高高兴兴地掏出来塞给妙珠。 七岁的小豆丁,竟还学会偷东西了。 妙珠悄悄地带着小妹去寻了母亲,母亲方在屋子里头和男人睡完觉,男人提了裤子就走人,只留下母亲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她拿着小妹偷来的那块月饼,一点一点地掰开往母亲嘴巴里头塞,母亲乖乖地吃着,蠕动着干涩地红唇,吃着那粗劣的月饼。 就那么一小块的月饼,还没妙珠的手掌大呢。 母亲吃了一半,妙珠便开始喂小妹,小妹吃了剩下的一小半,又推着妙珠吃。 “阿姐,你也吃呀。” 妙珠小心翼翼地抿着那一丁点大的糕点,很好吃,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吃完了月饼后,妙珠抱着小妹坐到了床上,她们拉着母亲,趴在窗户边看圆月。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往着天上看。 “阿姐,为什么今日的月亮会这样圆?” 妙珠说:“我也不知道。” “那阿姐,为什么大家都说中秋的时候,一家人要在一起?” 妙珠说:“我也不知道。” 妙珠一问三不知,小妹便啃着手指头不说话了。 就这样看着看着,母亲又发了疯病,开始打起了她们。 妙珠怨恨母亲的巴掌,就像怨恨外祖的拳头和咒骂一样,她心疼小妹,就像是心疼那个从来没有人能护着的自己一样。 小妹比她幸运一些,她还有她,妙珠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拳头和怒火。 可是,小妹还是不大幸运,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死了。 她不敢再看那皎洁的月亮,坐在阶上,头埋进了膝弯。 或许是以前的日子本就不大好过,以至于如今在陈怀衡身边,她竟都能忍受。 他是帝王,有些脾气那很正常,她是奴婢,没有脾气更是正常。 其他的奴婢也是妙珠这样吗? 应当也是吧。 因着后来出了那事,这场家宴最后还是没能愉快地结束,太皇太后说着头疼,直接离了席面,陈怀霖说是跟去看顾皇祖母,也跟着一块离开,至于其他的人,见陈怀衡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也没敢继续留,陆陆续续跟着散了。 孝端太后是最后离开的。 陈怀衡留她说了话。 他说,过些时日会给华宁找教养嬷嬷过去。 太后语塞,知道他这是为方才的事情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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