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桃分明不是小妹,她却还是莫名地移了情。 手腕间隔着衣物传来的,冰凉的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陳怀衡看到她真听话松了手,看到了她那双因为痛苦害怕而紧闭起的眼睛。 湿发黏在她的额上,整张脸帶着不同尋常的苍白。 他额间青筋反倒跳动得更厉害了一些,不知怎地,手上就卸了力。 他剛想开口,却见妙珠睁开眼睛,望向他。 她眼中的哀切,让陳怀衡莫名地噤声。 事到如今,他倒是想听听,她还能如何为自己辩解。 “陛下若是气奴婢,厌奴婢,拔了奴婢的舌头,捏碎奴婢的下巴,那都是使得的,只是,求陛下不要砍断奴婢的手脚,奴婢还想侍奉在陛下的身邊。” 左右是要挨罚的。 倒不如趁着能说话,能求情的时候,多为自己说些最后的好话。 陳怀衡眼皮微跳,可却没有被她蒙骗,知道这不过是她那可笑的花言巧语,他呵笑一声,只是面上见不得一丝笑意。 他的手指按在了妙珠眼角,帶着些惩戒的味道,用力按下。 “谁教得你这般谄词令色?” 妙珠被他按得发痛,却也不敢闪躲,只迎着痛,认真道:“陛下,是奴婢的真心话。” 真心话?哪门子的真心话。 陈怀衡没有纠结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他嘴角牵起了个笑,问她:“朕给你机会去选,你想榮桃活命,那你要不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呢。” 这般情深意切,深情厚谊,他倒是想看看,让她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是肯还是不肯。 若是不肯,那看来也没那般情深,若是肯,那她还真是脑子坏了。 妙珠听到这话,脸上竟也没有惶恐,没说肯,也没说不肯,只是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榮桃很像奴婢的妹妹。” 怕陈怀衡不信,她还补充道:“真的特别像。” 陈怀衡冷眼看她:“所以?” 她道:“小妹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奴婢不想叫荣桃才这么点大也出了事。” 想到这里,妙珠眼中竟帶了一分释然,像是接受了什么。 荣桃若能替着她活下去,那也好,便是死了,她也能去地府和小妹团聚了。 怎么着,都不亏啊。 只是唯一对不起的是嬷嬷。 可妙珠很快又释然了。 早在来这里的时候就觉着自己要死,还多活了两个月呢,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怀衡看懂了妙珠眼中的情绪。 他说让她死,她也是真的想死。 可这竟让陈怀衡心中的郁气更盛。 “死?你想得倒是好。” 说让她死的是他,现下这样说的又是他。 妙珠难得生出一股疲惫,怎么办,他到底要她怎么办啊。 “陛下给个准话吧,奴婢全都受着。” “全都受着?”他面无表情,可指尖的力气却发了狠,恨不能把她眼角的那块软肉扣了下来。 “嗯,奴婢都受着。” 掌下女人视死如归的神情,让陈怀衡失了兴致,他嫌弃地松开了手,宣判了她最后的结果。 “你是怎么样都得受着,她能不能活,就看你日后表现了。” 说罢,就命令她道:“现在,滚出去。” 似没想到陈怀衡最后竟就这样放过了她,回过神后,妙珠马不停蹄就要離开。 然而,才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陈怀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打算这样出去丢朕的脸?” 妙珠听到陈怀衡的话,仓惶停步,这才终于有机会低头审视自己的形容。 转瞬间,面颊燒红一片。 衣物紧紧地贴在身上。 就在前几日妙珠已经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了,她的身形发育良好,胸。脯鼓鼓囊囊的,平日裹藏在衣袍之中倒也瞧不出什么不好,现下被水浇得湿了个透,依稀能见浑。圆挺。立。 妙珠意识到自己方才就是这样站在陈怀衡的身前。 后知后觉的羞赧快淹没了她,她整个人燒红一片,手臂环在了身前遮挡。 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现在倒还多此一举。 妙珠不敢回过身去,不知该怎么以这幅模样和陈怀衡说话。 陈怀衡隔着几步的路的距離,很轻易地就发现她的耳尖连带着脖颈,就在片刻间红成了一片。 他的视线从她的背上移开,让人送来了干净衣物。 妙珠抱着手上的衣服,头都快低到了地底,她自是不敢挑三拣四,在陈怀衡气在头上的时候多提要求,没敢说去净室、去他休息的寝殿换衣裳,看到一旁立着的点翠屏风,便自觉去了那处后面换衣裳。 陈怀衡已经坐回主座上,淡淡地往屏风那处扫了一眼。 殿内昏暗,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依稀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在屏风后面动作。 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陈怀衡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的公务。 外面的雨还在不停地落着,依稀有越下越大之势,雨声窸窸窣窣传入殿内,一下一下,永不停歇。陈怀衡叫这雨声吵得莫名心烦,视线落在眼前的奏章之上也看不进去。 妙珠已经换好了衣裳,出来之后就瞧见陈怀衡又坐在桌案前看起了奏章。 她问了一嘴:“陛下,要掌灯吗?” 雨这么大,天这么暗,他真的看得清册子吗? 陈怀衡扫她一眼,声线仍 旧冷淡:“出去。” 妙珠不敢多说,知道这回是真惹恼了他,没掐死她都算是不错了,不再继续待在这处,缩着脖子便往外头去了。 妙珠从主殿出去后就回去了配房,荣桃已经在里头等着她了,正坐在床邊,不安地啃着指甲,见到妙珠回来,忙迎了上去,她问道:“妙珠,方才你们这是怎么了,陛下可有为难你?” 方才殿里头的空气实在是有些古怪渗人,本来害怕妙珠会出些什么事来,见人完好出来,才终松了口气。 妙珠想起方才陈怀衡说的话,想他这段时日应当不会再荣桃下手了,可是,荣桃若是继续再和太皇太后往来,那便不一定了。 “我没事的,你莫要怕。”妙珠想了想后,又道,“荣桃,你不要再继续了,陛下仁慈,你不继续,他会宽恕你的。” 荣桃便知还是要说起这事,她抓衣袖,叹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陛下这是故意在罚我们呢,上次你同我说过之后,我便想着不去了,还是命要紧。既你都说陛下仁慈,那应当是真的仁慈,怪我被蒙了眼,到时候我尋个机会去回了这事,不再办了。” 妙珠见荣桃想明白了利弊,眉头也终于松开了:“早该这样的嘛,往后不再做了,总该好起来了。” 妙珠揉了揉荣桃的脑袋,便起了身。 晚间时候,妙珠又重新去了趟主殿,发现卿雲已经在里头了,陈怀衡又将她赶了出来。 妙珠想起陈怀衡以前的话,想到自己若是走了,他到时候回过头来一定是又要斥责她躲懒。最后没敢走,便主动去了殿旁的值房等着,想着若是日后陈怀衡忽地又来翻起旧账,她便也能有所借口搪塞,总不至于又白白受了他的责备。 这场秋雨来得又急又大,夜晚的空气也倏地降了下来,明月早已销声匿迹,被乌雲遮蔽得不见踪影,妙珠躺在值房的榻上,迷迷蒙蒙入了梦,这个寒凉的雨夜,竟让她想起了小妹死后的一个深夜。 妙珠其实一直也以为自己是怨恨母亲的。 她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傻子,怨恨她为什么要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 小妹死在妙珠八岁的秋季,她剛死的时候,妙珠没什么感觉,只是一个人抱着她的尸体坐到了清晨。 而后妙珠带着她去了山上,她一个人挖了一天的坑。 母亲就在旁邊看着笑,她一直笑着。 自己在被别的男人拉着睡觉的时候,她不知道,女儿死了,她也不知道。 迟钝的人从来不会感觉到狼狈。 妙珠快羡慕死了,母亲怎么就运气这么好,什么都可以不知道。 她将小妹埋好之后,太阳也落山了,巨大赤红的夕阳落在她们的身上,将她们的身上照得如同浴血一般。 回家的路上,妙珠终于落下了自小妹死后的第一滴泪。 她从前的时候经常会和小妹一起上山摘果子,摘草药,小妹跟在妙珠的身邊,牵着妙珠的手,和她说话,和她哼着不着调的歌。 可是,今日下山,小妹呢,怎么没有小妹的声音了。 小妹,小妹,你去哪里了? 小妹,快出来,别和阿姐开玩笑了! 她四处仓惶地去尋,想要尋到小妹的身影。 可是,突然就泄气了,她才想起来,小妹剛剛被她亲手埋到了土里面去了,她手上被磨出来的血泡,就是最直接的证明--小妹被她亲手埋了! 莫大的哀伤造访得突如其来,滔滔不绝,妙珠发出了一声声的呜咽,在山谷中回荡着如同鸢鸟哀啼。 小妹就像是上天赏给她的恩赐,在的唇角留下了一道甜,可此去经年,一再发酵,再去舔舐,只余酸涩。 她死后的一个秋日,天上突然袭来一阵秋雨,空气又冷又冽。 他们一家人住在一间破旧的草屋之中,屋顶早就已经开始渗水,每回下了大雨,上头就容易渗水。 她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隔间住着外祖,夜深,他已经睡沉了,巨大的鼾声吵得母女二人难以入睡。 母亲难得清醒,清醒时候也难得没有打骂她。 深秋夜晚的寒冷将她周身包裹了起来,妙珠冷得要命,趴在母亲的胸口,汲取着那稀薄的温暖。 “娘......娘.....好冷。” 妙珠一直无措地喊着母亲。 母亲将她抱得很紧,不停地说着:“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们走吧,不要和外祖一起过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我很害怕,我不想再让你和别人睡觉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能不打我了吗,真的好疼啊。 小乞,娘对不起你。 娘,小妹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小乞,娘对不起你。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小乞,娘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娘…… 她对她的歉意是那样真挚,一直到后来死之前,也仍旧在说着对不起。 妙珠今日淋了雨后又受了惊,来回冻脑奔波,又被陈怀衡那番恫吓,叫这三五下里夹攻,头脑昏昏涨涨,好不难受,夜晚躺在榻上,她冷得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昏天黑地之中,她梦到了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没关系,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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