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衡道:“妙珠,你走吧,现在就走吧,我放过你了。” 陈怀衡的声音很淡很淡,淡得如烟如雾,恍若顷刻间就要消散。 若细细辨之,不难听出其中夹杂的淡淡的哀傷。 陈怀衡曾经怎么都不肯放手,便是对妙珠爱恨到了极致也不肯放手,当痛苦牢牢侵占了他的心神,他也不肯放手,可是察覺到了妙珠的痛苦和恨后,陈怀衡也終于知道,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他看到她那麻木的、痛苦的、无力的眼睛,他意识到,在继续下去,迟早会把妙珠逼的和他一样,成个半死不活的疯子的。 所以。 走吧,妙珠。 你还是走吧。 我放过你了。 陈怀衡这话说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妙珠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 陈怀衡方才说的话,她没听错吧。 陈怀衡转过头去,看着她,低低地笑了一声,他道:“你现在出宫去,倒还赶得及,若再晚了,宫门落了锁,可别怪我不放你。” 妙珠不知陈怀衡是在打些什么算盘,也不知他说这些话是真又是假,可听他说宫门就要落锁,也不敢耽搁,最后終是什么都没再说,起了身。 她往着里殿的方向通外殿出宫,可行至一半,站在门槛那处,回过头去再看陈怀衡。 他没有回头,仍舊是和方才一样的姿势,他坐在石阶上,脑袋枕在手上,一动未动。 妙珠总覺哪里古怪,总觉陈怀衡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偏偏就是这样了。 陈怀衡...... 三年的时间真的让他变了好多好多。 妙珠抿了抿唇,最后终是收回了头,往外走去,卿云和荣桃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在外面等着她了,荣桃的手上拿着包裹行囊,方才陈怀衡给她的东西全在这里头了,荣桃对她说:“妙珠,陛下允我同你一道走。” 他怕路太长,一个人难走。 他怕她没人陪,终也孤寂。 他怕她被人欺负,也没人护着。 荣桃为人圆滑,年纪不大,办事却稳,妙珠又总把她当妹妹来看,她们结伴,他也安心一些。 至于其他的人,就别再跟了,妙珠知道,又要不高兴,疑心他是派人盯视着她。 妙珠见此景,便也知道陈怀衡大概是没再说笑,他是真的要放她走了。 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同荣桃一道,离开了乾清宫中,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而陈怀衡,自打妙珠离开之后便一直在后苑之中坐着。同方才一样的姿势,从始至终也没再动过。 妙珠当初离开的时候是个春日,自此,陈怀衡的一生都像是停留在了那个季节,停留在了妙珠说喜欢他的那一刻。他总是想要爬出这四四方方的昏暗天地,他太贪心了,分明已经万人敬仰了,可却还是想着往后一生皆阳光明媚。 院中的白玉兰又落了个彻彻底底,夕阳落在这光秃秃的枝干上,将万事万物都衬得了无生机,夕阳的余晖如浪潮一般席卷了人间大地,若是细细观之,其中定然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往事。 往事就像是碎渣一样混杂着余晖,稍不留神就将人刺得鲜血淋漓。 那些幸福的、痛苦的往事都一起席卷而来。 而陈怀衡最后还是被那些黑暗没了顶。 他违背自己的本心,背叛了二十来年的信仰教条。 他一直觉得权利可以得到一切的东西,直到很久很久,失去了妙珠之后,他才终该明白清楚,权利并不能使掌权者得到想要的一切,所谓的九五之尊,在爱面前众生平等,也并没有比誰高贵到哪里去。 妙珠,我爱你。 所以,我死也会放你走的。 她要活在光里,她要至尊无上,这样,他在烂泥淖里面才痛快。 天都快黑了,陈怀衡终于起了身,他往里殿走去。 卿云见他进殿了,便向他禀告道:“妙珠走了,东西我也都让荣桃捎带上了。” 陈怀衡“嗯”了一声,再没说其他的话了。 他走到了那张处理公务的桌案前,挥退了所有的人。 他面无表情的 ,又做起了那件熟练的不能再熟练的事了。 他掀起了衣袖,那上面全是不堪入目的疤痕,密密麻麻地布满在小臂上。 他用一把短刃在自己的小臂上作恶,面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有的竟是那些细细密密的痛快。 他看着烛光下,手腕那处蓬勃跳动的青筋,那薄薄的肌肤下面,应当汩汩流动着罪恶的血液。 陈怀衡从没割过那处。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那处割了,明天他就可以躺进皇陵里头。 可是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冲动,陈怀衡看着那一处,慢慢地把刀刃慢慢地抵放了上去。 而后,再毫不犹豫割了下去。 看着那争先喷涌而出的血,陈怀衡竟从喉中痛快地发出一声低喘。 他将长臂伸展在桌上,他枕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任由着血一点点地从他身体里面跑出,他的耳朵,似乎都能听到血液经由手臂,从他身体中流出的声音,他竟觉得难得的痛快。 这股痛快,将妙珠离开乾清宫的那种苦痛都冲刷了干净。 前路太暗了,看不到尽头。 她和他不一样,她应该光明,应该活在光里头,至死方休的活。 他迷迷蒙蒙觉得自己迷失在了濒死的快感中,可是,朦胧之中,他像是听到了一道道的声响。 门像是被人打开了,又像是有谁奔他而来。 昏暗中,濒死前,耳朵竟那样敏锐,那急匆匆的脚步声,在他的世界是那样的清晰。 他抬眼去看,却发现妙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朝着他跑来,陈怀衡的视线由一点点的模糊变得清晰。 身上奔流不止的血,好像也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周遭的所有都凝固住了,唯有向他奔来的妙珠是那样的生动。 妙珠离开了乾清宫后,可心中却越发觉得古怪,今日的陈怀衡哪里都好怪,那股古怪的感觉竟让她生出了几分不安,她脑子里面胡思乱想的,走至一半,再忍不住,扭头回了这里。 起先是快步走着,后来那股不安越发强烈,她竟再没忍住,跑了起来。 果不其然,一回来,就看到陈怀衡的手腕那里疯狂地流淌着血,那地上,也已经涌着一大摊的血了。 妙珠骂骂咧咧好几声,再不敢耽搁,跑了上去,不管不顾按住了他那冒血的手腕。 陈怀衡见到她回来,嘴角还去强撑着牵出一抹笑。 他的手腕被她用衣物死死按着,他已经快感受不到那处的知觉了。 他只是笑着说:“妙珠,你快走吧,你不知道,我是废了多大劲才放你走的,你快走吧。我怕活过来了,你又要走不掉了。” 他是鬼阿。 他就和鬼一样的穷追不舍。 所以,趁着他拼死下定决心放她走的时候,她快点跑吧。 妙珠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在说些什么,她此刻也终于看到了他手上那些交错的疤痕了。 她从没有机会看到陈怀衡手上的这些傷疤,毕竟他也藏得很好,没有想让她看见这恶心东西的意图。妙珠看得惊骇,骇得牙关紧咬,止不住地颤动,她一邊摁着他的伤口,一邊再没忍住,往陈怀衡脸上刮了一巴掌。 大概是吓的,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她打完他,还骂他:“你寻死觅活的做些什么?说好让我走,结果自己在这里偷偷摸摸寻死,你死了,想置我于何地!你什么出息啊你,这世上谁离了谁还能活不了吗?!” 陈怀衡被打偏了头,却也没了任何的脾气,不知道是叫妙珠打疼了,还是委屈的,眼泪开始不停地掉。 “活不了......就是活不了。” 他嘴唇一片白,人已经快虚弱地昏死过去了,可还是边哭边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好,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都是我应得的......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的......妙珠,我不要你原谅我,可是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成吗。我错了,你别这样狠心,别这样......” 陈怀衡的眼泪比他的强权强迫有用太多。 尤其是眼泪和血一起流下的时候,湿哒哒地把人的心口都烫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让人找不出辩驳的理由。 许是叫自己气的,又许是叫陈怀衡气的,泪水顺着妙珠的面颊滚落,她不停地说着:“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他总是有法子对付她,她都踏出乾清宫了,可又还是回来了,她自己也不争气,分明是他放的手,她竟又回来了。 陈怀衡也在不停地说:“是我对不起你,妙珠,是我对不起你......” 妙珠听不下去,陈怀衡越来越虚弱了,她道:“你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他不可以死。 他这样死了,算什么事?以后小聿知道了,她又该怎么和他说?而且而且,他真的死了,她也并不能有多快意。 从前在宫里头的日子太苦了,苦不堪言,说都说不出来,可是现下,妙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想起那些事,心中竟也没再那么泛酸,往事如涟漪,只是一圈一圈地在心口荡开了。 妙珠承认,他的死,并不会叫她快意。 他知道错了。 即使说知道错并不能改变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实。 可是,妙珠也知道。 万事万物皆有尽头。 而尽头总也不能回头看。 妙珠大声喊着卿云,卿云听到里头的动静,进来后见到这幅情景也叫唬了一跳,赶忙去找来了太医。 太医来了后也被这幅情形弄得吓了一跳,他慌慌忙忙给陈怀衡包扎好了伤口。 陈怀衡这伤,说重不重,可再晚一些,那或许是真要丢了命的。 他也只能给他包一下伤口,再叮嘱他接下几日好好补一些气血。 留下了这话后,便也没再待,离开了此处,卿云也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空荡荡的殿内一下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怀衡嘴唇仍舊白得厉害,低着脑袋坐在椅上,妙珠就站在一旁,他们的身上都沾满了血。 妙珠大抵还是生气,就站在一旁瞪着他。 陈怀衡也知道她生气,不敢抬头看她。 她大抵是以为他又在寻死觅活做戏,口口声声说着放她走,结果呢,非要弄这么一出,岂不是故意恶心人。 陈怀衡垂首,哑 着嗓子开口,他道:“我没想过你会回来的......” 他也真没想到她会回头。 妙珠冷冷地从喉中哼出一口气,看着他道:“我不回来你真就去死?” 陈怀衡终于仰头看她,他说:“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那三年怎么过的,你让我往后几十年也那样过,我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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