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芦进来时,南燕雪正坐在石阶上指点辛符练锏。 蛮子善用骑兵,一入平原便势如破竹,所以克戎军中专有步兵练锏,在蛮子的骑兵被长矛兵和拒马扰乱了阵脚和拖慢了速度后,就轮到步兵上场用锏破刀剑,重锏甚至能击碎马头,很是克制骑兵。 南燕雪初入克戎军时也练了两年的重锏,后来做了前军斥候才改练腰刀。 她没有膀大腰圆的身段天分,重锏可能是最不适合她的兵器之一,但这硬骨头偏偏被她啃了下来,练过重锏之后,她不论掂什么兵器都是轻飘飘的,且锏法和刀法、剑法都很相似,只要勤练些时日就游刃有余。 辛符今年不过十二岁,一招一式已经很有模样,当日他用来打南大有的只是一根从道边拾得的树枝,若是用这锏,那南家管事的脑袋又能跟马头相较吗? “乔八哥说外头有些难听话,说将军纵人行凶。”辛符看着自己手上漆黑的那把锏,又抬起头望向南燕雪,眼底更多是不忿,“就是我打那老鳖蛋的事儿。” “我说今日怎么赖在这不走了,原来是为了这事。”南燕雪道:“想给我下马威,活该受你这一锏。这老东西我还记得,一家子都是南榕山手底下的人,他每季去巡视庄子时皆要庄户筵席款待,中饱私囊屡见不鲜,且还仗着南家声势在外耀武扬威,算不得什么好人,你是老天爷给他的教训。” 不过人没了十几颗牙,即便当下不死,寿数也会大减。 南燕雪没把这事放心上,看辛符练锏,觉得他轻重还难以把握。 “年前弄头猪来,你将击、刺、枭、劈、架、扫、盖这几样练透,届时就知道自己出手会是什么威力了。”南燕雪见辛符情绪明显轻快不少,笑道:“等你把这小锏耍透了,再给你弄一把好的来。” 正当辛符喜不自胜时,南燕雪又道:“可书也要念,且要规规矩矩地念。” 辛符鼓起嘴来,憋了半晌只道:“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吧,那我同小芦姐姐学。” “我哪有这功夫。”小芦连忙躲活,道:“一头的汗,快回院里去换过衣裳。” 辛符扛着锏走了,小芦道:“将军,有个郑郎中说要见您,挺和气一个人,只一张嘴就说自己把您小时候的脉案也带来了。” “啊,郑郎中。”南燕雪懒洋洋一偏头,道:“还没死啊?” 小芦不再说了,又道:“郎中名册上我瞧着倒有几个好的。吴郎中今年四十有六,医术是在回春堂学出来的,最擅长治跌打损伤,还有位一位悟天道长,他…… 小芦想起南燕雪一直以来就不喜欢僧道,于是直接就念*下一位。 “莫郎中今年五十又七,这郎中挺有名气,还替平王看过疮病。”小芦抱着名册等南燕雪的意思。 南燕雪道:“回春堂本就是南家的买卖,莫郎中确有声望,他应该是沈夫人的叔叔。” “沈夫人是谁?”小芦好奇问。 “莫红霞,长街的沈记米行是她夫家。”南燕雪道:“她与我娘亲关系不错,我娘病重那年,她特地修书一封将莫郎中请了来。” 南燕雪现在还记得他摇着头说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样子。 “啊,这沈家给您递过帖子。”小芦说。 南燕雪想了想,道:“过些时候叫沈夫人来吃茶也好,只眼下我没这个心思。至于这悟天道长是城外浮云观的丹医,我那祖母在浮云观可烧了不少身家。” “怎么都跟南家沾亲带故的?难道说是因为上回药局的医官被校尉赶走了,所以来卖您一个好?”小芦问。 南燕雪偏头看名册,就见有个名字被指甲尖画了一笔——郁青临。 ‘年二十,江宁府药园学徒。这人大抵就是辛符说的那个郎中了。’ 犹豫不定时用指甲尖划一道是范秦下意识的一个小习惯,南燕雪想他是在用不用郁青临这个小郎中上迟疑。 ‘才及冠,年岁太轻且资历浅薄。’南燕雪心想着范秦总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该是不会用这个人的。 第7章 他含念着她的名字,像是不舍它掉进风里。 自荐的郎中都是为着南燕雪这个将军来的,但将军本人就算夜夜梦魇都不觉得自己需得寻医问药,犯毛病的都是别人。 一早,南燕雪被翠姑喊来大厨房吃东西,就见范秦也坐在桌畔,一副早知她会被翠姑逼来的神情,笑道:“将军,要不要熬锅子红果开开胃,您近来这胃口怎么像小猫儿。” “又不打战,吃那么些往哪使劲?”南燕雪坐下来揉了揉额角,问:“药田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范秦正喝茶,来不及说话,鼻子先喷出一声冷哼。 东湖渔课税钱收得顺畅,谷粮试探不成后,接着送过来的两趟也都是这一季的新粮,但今年的药田南燕雪却是一个子都拿不到。 说是她那几百亩的赏田种的都是连翘、决明子、山茱萸等夏秋时节采收的药材,而收下的草药已经由药局送到江宁府去了。 “城郊药田内种植的地黄和决明子都是在十月上旬就收掉了,但收得很急,完全可以再等些时日的。”范秦道:“泰兴县的药田同南家的田亩离得太近,我怕打草惊蛇,还未去摸底,多半还有隐瞒。” 南燕雪料想的不错,在知道跟着她回来的大多是残兵后,不论是南家还是泰州官署都添了几分轻视,用旧粮试探不成,又来欺瞒药田的收成。 所以说,那些好郎中必是另有用途的,郑郎中和悟天道人是明面上的,余下那些看着不错的郎中只怕都能与南家搭上线,要进将军府做眼线。 瓷碗磕在木桌上,钝钝两声响,南燕雪回了回神,看着翠姑在他俩跟前各摆下的一大碗米皮,忽然问:“他们怎么样?”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范秦马上就道:“还那样,老艾还是睡着睡着就跳起来喊打喊杀,二毛每天睡前都捆了他。” 翠姑跟着说:“小旗还是整天神神叨叨跟他那几个死了的同乡说话,还有刘头、大黑吃着饭都能走神,跟散了魂一样,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看着郎中是不顶用的,请些和尚来讲讲经?” “这些你们不是也试过了,符水喝得他们几个脸都黑了,算了。”南燕雪轻描淡写地说:“慢慢来吧,死不了,就都给我活着。” 范秦拿起筷子,嗤笑道:“出的什么馊主意,白给秃驴送钱。” 翠姑白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筷子给打掉了,范秦悻悻然又捡起来,把碗捧近了一些。 他这碗米皮没切,薄薄柔柔叠在碗里,看起来像拢在肘间的水袖,一大片‘呲溜’进嘴,只叫一个鲜香爽滑。 南燕雪那碗是切过的,宽似韭叶,在醋汁和蒜泥水里拌一拌,温温热热,细薄劲软,每一根都缠满了滋味。 两人埋头吃着,翠姑靠在灶前烧茶,不远不近地瞧着他们。 ‘能扛事能打战的娘们爷们,吃得真香,真给面。’ 可到底,也是有心病的人呐。 翠姑知道范秦睡觉要抱着弓箭,就算没有射过,每天起来第一件也是数箭筒,箭的数量一定要不多不少二十支,多了影响他抽箭,少了他会焦灼。 至于南燕雪,翠姑知道她老做梦,胃口也没从前好。 但他俩都不觉得这有什么,根本连毛病都算不上,更何况他们又不会伤人,也不会自伤。 南燕雪本来有个地方靠着就能睡,睡上一盏茶的功夫就精神奕奕。 哪像现在,睡一天都还昏昏沉沉,做梦是真累啊,一遍遍看那些人笑,看那些人闹,然后看那些人死。 南燕雪认得手下死掉的每一个兵将,记住了每一张死人的脸,也不是,有些没脸,就是靠着缝在衣襟里的名字认出的身份。 他们交替着在她梦里活过来,喊她‘小妹’、‘姐姐’、‘南姑娘’,但在她当了队正、校尉、将军之后,大多时候就只有‘官职’的称呼了。 直到最后,叫她‘小妹’、‘姐姐’、‘南姑娘’的人死了九成九。 南燕雪是个很会适应的人,闭上眼就知道要做梦,那就见那些故人去吧,如今的日子里没有号角,她可以一觉睡到大中午,觉总能睡够的。 就当是,活在生死两边了。 “我瞧那些资历本事都不错的郎中都与南家有些渊源,而那莫郎中素有声望,一年不愁挣不到一百二十贯,给我递了名帖也是沈夫人示意,还是算了。” “如此,倒不如去江宁府聘一位回来,省得将军在这里连求医问药都受人桎梏。”范秦嚼了一大口,咽下后道:“我倒瞧好了一个人,治治弟兄们的旧伤。” 南燕雪问:“郁青临?” “将军料事如神。”范秦道:“瞧见虎子没?板板正正好走几步了。我看那小郎中出身虽不好,也没个正经师承的,但本事都还行,接骨、针灸、外伤都能治,还说自己会熬膏药,家里人都没了,所以巴望着咱们府里的差事。” “你不嫌嫩?”南燕雪有点意外,“江宁府药园学徒算不上什么资历。” 范秦笑道:“给咱疗伤的,又不是给您和孩子们…… “你这话同药局的医官是一个肚肠里出来的。”南燕雪道。 “呃,那小子再来时,我让他来给将军过过眼,若是不成,就去江宁府或者淮南一带拉两个名医回来,”范秦睃了翠姑一眼,道:“找郎中又不是聘媳妇,还非谁不可了?” 南燕雪本想着范秦也是稳妥性子,他看好的人肯定有长处,也不必见的,可瞧翠姑倚在灶边笑得娇媚动人,南燕雪跟着笑了一笑,一时没回出话来。 郁青临再来就是三日后,正给虎子施针时范秦劈头盖脸就来了句将军要见他,还没等他说什么呢,范秦自己又大步流星地走了,要去查药田的事。 郁青临手上那一针悬了一会才扎下去,惹得虎子频频回头看他,狗脸上都是狐疑和紧张。 施完针后,虎子也没走,陪着郁青临等通传,一根长尾晃来晃去,一下下抽在他小腿上。 郁青临生挨了一阵,觉得腿都被它抽麻了,挪了挪,虎子也挪了挪,继续摇尾巴。 郁青临很无奈,又觉得这狗果然通人性,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 “喂,鱼肚子。”墙头上跃上一个人,辛符像蛙一样稳稳蹲着,挠着额头上新长出来的嫩肉,道:“来吧,将军召你去。” 说罢又往后一仰,翻了下去。 郁青临看得心惊肉跳,忙追去道:“小心些,摔哪别摔头。” 小孩的骨头都在长,裂了断了都比大人要好治,但脑袋就不好说了。 辛符却不领情,道:“我怎么可能会摔?” “你额上不是才摔的吗?” 郁青临是医者善心,但辛符属刺猬,郁青临还是个生人,就算是关怀,也只觉得是被刺了一句,很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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