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蘅离开了那处客栈,弓着腰,驼着背,就这么一步一挪地走在岷州城之中。 她没有急于出城,反而是去城中流民聚集之所待着。 这些流民多是三餐不继者,秋蘅不敢在这些人面前露财,亦不敢随意拿了吃食出来,只得先行寻了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这便双手抱足坐在处了。 想来这世间当是有现世报的。 她虽非真心想要夺走路家姑娘的富贵,可阴差阳错之下,她还是成了那个受益者。 而如今,便是她要吃苦受罪之时了。 她从未想过,活着能这么难。 她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为了能在这世间活下去,要与流民一同挤在破败不堪的断垣残壁之下。 这大抵,便是世事难料了吧。 腊月的风很冷,秋蘅从未在这等时节穿着这等单薄破衣睡在外间,她冻得打颤,正思考着如何另寻一个能避风之所时,便有人将一捆稻草扔到了她身上。 秋蘅不敢直言质问,只得略务抬了头,见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在旁。 他与秋蘅一般,身上都是些破败的单衣,他的脸上,手上,也都是漆黑一片。 “盖在身上能好受些。” 他如是说着,嗓子像是被烧坏一般,很是沙哑。 可是,他在说话之时,那露出来的皓齿确是十分打眼。 秋蘅的心不由地紧了紧,随后,她便抬手略遮了遮自己的嘴,道:“谢谢。” 那人与秋蘅坐到一处,随后亦拿了些稻草盖到了自己身上。“你叫什么?” 秋蘅略略思索,道:“余。”多余如她。 “名字呢?” 秋蘅摇头,“没有名字。” 她侧着头,从一堆乱发之中瞧了他一眼,道:“你呢?” “黄。” “名字呢?” “也没有。” 听得那人这般言语,秋蘅调笑道:“那你我的姓氏加在一起,不就成黄鱼了?” 那人听罢,略张了张嘴,似是在笑,却未有听得笑声。 那黄姓之人忽然开口,“余娘子怎么会流落至此?” “家中遭难,只余下我一个人,我别……” 秋蘅顿了顿,尽量挑了些寻常字眼,道:“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就只能四处讨饭了。你呢?” “跟你差不多。”那人也不多说,就这边坐在秋蘅身侧,靠着墙合衣而眠。 秋蘅坐了一会儿,觉得身子较方才好上许多,这便开始打量起这间破败屋舍。 这屋舍檐顶已破,今夜飞雪,许多玉尘皆从孔洞之中落了进来。 屋内躺着许多与她一般打扮之人,他们身上盖着稻草相互依靠着取暖。 秋蘅看了看身侧那黄姓男子,心中忽然起了一个主意。 她将身上的稻草扯过来,又放了些在那男子身上,随后便与这屋内诸多人一般倚靠在身旁之人身上。 她闭上双目,明显感觉到身旁之人气息有些不稳。 他的身上没有流民应有的那种肮脏气息,反而是一种好闻的松针气味。 他与自己一样,皆非真正的流民。 那么他是谁? 他与自己一般,是要躲避仇家? 还是说,他就是那个要来杀掉自己的仇人呢? 秋蘅心中慌乱不止,她怕自己若再与他离得这般近,恐让他察觉端倪,这便坐直了身子。 仿佛方才只是一不小心睡倒了一般,她重新坐正身子,而后闭目假寐。 睡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且不说如今她身侧有一个敌友难分的人在,即便是她并无危险,也断不可能在这等地方睡得安稳。 秋蘅别无她法,只得闭目静坐,静静等候着天明。 一场大雪下到天明仍未有停歇的意思。 秋蘅靠着墙坐了一夜,第二日才刚睁眼,身边就已然没有了那名黄姓男子。 秋蘅细细回想着自己昨夜与他的交谈以及自己的举止,料想自己应当没被他看穿身份。 她已然一个日夜不曾进食,此时腹中饥饿难忍,她亦不能做公然取了银钱去购买食物这等显眼之事。 思前想后,她只能继续挪着脚,一步步走在冰天雪之地中,学着许多流民一般,去瞧一瞧有没有施舍米粥的地方。 她离开屋舍,一路上都不敢走得太快。 因是一夕风雪,岷州城的街道之上已然积了一层白雪,她的布鞋在雪地之中走了不一会儿,就已被尽数弄湿。 穿着这样的鞋子,秋蘅的双足走了不多时,便已觉脚趾僵硬难以为继。 正当她觉得装不下去之时,忽听得前面人声鼎沸。 第15章 只要胆子大就能演得像她就知道是这个…… 秋蘅强撑着身子又走近了看了看,这才发现有人在施粥。 许是临近年关,许多人户人家做善事吧。秋蘅如是想着,便也走了过去与一众流民排着队缓缓朝前。 这户人家很是大方,不但每人舀了碗薄粥,还给了一人一个油纸包着的食物。 秋蘅粗略闻了闻,内里像是还放了些许肉食。 她接过这些食物没有急用入口,只是又挪进了一条无人小巷,这才伸手捧过些许白雪,开始以雪水清洗自己的双手。 这是她吃过最难吃的食物了。 薄粥已凉,油纸包里放着两张胡饼还有几块肉干。 这些食物早已在冰雪之中冻凉。 秋蘅虽知自己的身子若是食用或有不妥,可眼下为求活命,她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她闭着眼将碗里的薄粥灌下,又将几块肉干一并塞进去,最后将那两张胡饼包好,塞回了衣服贴身放好。 她还需要装许久的流民,这些食物她必须留下,焉知之后是否还能再遇上大户人家施粥赠粮呢? 吃罢这些食物,秋蘅方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些许力气。 于是,她又以纤纤素手抓起地上湿土复将自己双手弄得污秽,这才继续拿着手里的破碗继续在岷州城主街之上游荡。 许是因为时至年节,施粥送衣的人户也渐多。 秋蘅走了几家之后,身上也多了一身暖和的冬衣,她将得来的食物一应包好塞在衣物内,这才挪回昨日待过的屋舍。 屋子里头的人比前一日少了许多,秋蘅略扫了扫内里坐着的人,却未见昨日那个黄姓之人。也许,是已经走了吧? 那样便是最好。 他走了,就证明他意非自己,如此一来,她还能争得些许喘息之机。 “在找我?” 秋蘅心下方松了一口气,身后便又是那个沙哑的嗓音,她心下一慌,不自觉又将自己的背弓得愈发显眼了些。 随后,她慢慢挪着身子看了看他,道:“今日运道好,好些大户人家都在施粥赠衣。” 她拢了拢身上宽大的冬衣,见他还是一如昨日的破败衣物,又道:“你怎么不去拿?” 那黄姓之人听罢,复坐回昨天那处位置,道:“我的运道没你好,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些施粥的人见我身量高大,以为我是混水摸鱼之辈,就没给我。” 秋蘅听得他的用词,随后蹙起了眉头,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那人又道:“就是我运道不好的意思,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秋蘅如是点头,随后又坐到原处。 她用满是泥土的手自衣服内摸出一个胡饼,随后递给了那人。“吃吧,你也当是饿了。” 那人接过来,道:“你呢?” “吃过了。”秋蘅说完这句,便闭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太危险。 秋蘅心中打颤。 这人方才的那些言语,分明就是在试自己! 若她当真是个流民,如何能听得懂他这后半句话? 他在试自己,也或许,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这些藏于皮囊之下的心思,谁都不会轻易将内心剖于人前,他试她,她自也要试他。 不,应该说,她要还击,明目张胆地还击。 这黄姓男子无论所谋为何,有一桩事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他非得扮成流民,且一定要用这流民的身份做些什么事。 那么既然他假扮流民,如胡饼这等吃食,有哪个流民会放着不吃? 莫说是沾了泥土,即便是稍有变味,也不会弃之不要的。 但如秋蘅这等本就对吃食有些要求的人,衣食无忧之下,定是不会去碰。 秋蘅闭目少顷,随后睁开眼睛,便见那黄姓男已经将手中的胡饼吃得七七八八。蓦地,秋蘅心中竟觉几分愉悦。 就像是幼时她还在路家,路家二房夫人欲欺负她时,她施以小计回击成功之时一般。 很是舒畅。 思及此,秋蘅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随后又将头转过去,盯着窗外的夜幕发呆。 融雪的夜晚,比落雪的夜晚要难熬得多。 不过好在她已经有了可以御寒的衣物,虽是宽大,但于此时的秋蘅而,这已同天赐。 她便这般与流民同居一室过了几日,每天白日里,她就会假装出去乞讨,随后晚间再回到破屋当中。 年节之下多有大户人家为求功德施粥之事,秋蘅每日如点卯般去各家门口转上一圈,随后就会回到破屋。 不知不觉,便到岁暮之夜。 这一夜,岷州城中鞭炮声不绝于耳。 秋蘅独自坐在稻草上,她看着屋子里的流民,人数较前些日的少了几个,而那黄姓男子也不在其中。 她缩了缩身子,祈求上天让那黄姓男子快些离开吧。 只是今日这天并不想眷顾她。 时至夜半,外头忽然响起了甲胄碰撞之声,屋里的流民听罢,都四散躲了出去。 秋蘅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屋内。 她将一旁的稻草都拖了些许过来盖到了自己身上,随后又抓起一把地上的泥灰攥在手中,就这般屏息凝神,等着那群人离开。 可还未待兵士离开,反倒是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入内。 他背对着秋蘅从旁拨开稻草堆,随后就直接躲了进去。 秋蘅心中惊惧,她鼻息间闻得一股子血腥,那股气息时刻都在提醒着她,死亡已经离她不远了。 不多时,外头便有兵士闯入,他们提着刀看了一圈,正欲走,便见领头之人止了脚步。 他皱着眉头在屋内闻了闻,秋蘅见此,料想他也是闻到了那股子血腥气息。 眼见那人就要靠近黑衣人所在之处,秋蘅急忙扬了身上的稻草,随即跪地不住地叩头高呼:“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领头之人听得是个女子的声音,抬了手中长剑,道:“你为何在此?” “大人饶命!小妇人家里遭了难,是逃难来的这里,如今是年节,小妇人就想在城里多讨些食物再走,大人饶命!小妇人错了,小妇人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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