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最近听来的流言。 ——三公主早已及笄,她忧心陛下年幼不能掌政,有心要在朝中择一贤臣结亲以增其势。 因本朝旧例,驸马不得参政,只能领些闲差,中书正商议要废改其中部分规制。 当日众人指点一番,数来数去,两府之中没有家室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的两个鳏夫,一个四十多,一个五十整,自然是不合适的,唯有吕贤章一人相貌、条件都合适得很,便苦中作乐,拿他来取笑。 吕贤章先前只把那说法当做无稽之谈,可是今日三更半夜被单独召见,连屏风都不用,顿时让他惶恐起来。 难道这是公主在相看自家? 如果真的是三公主垂青,他要如何是好? 但凡换一个公主在此,吕贤章都有决心斩钉截铁说出自己要为彭家的小娘子守节,一年半载之内没有娶妻之意,更无攀龙附凤之心。 可偏偏面前站的是三公主赵明枝,叫他那拒绝的话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许久说不出来。 外头时有人言,当今三公主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只是她常年头戴帷帽,得见真颜的并不多,是以常被当做信口开河。 可吕贤章却知道那不是吹嘘之语。 当日天子赵弘还未登基,被亲兵护卫出城之时,吕贤章正领着手下急急去往祥符县藏匿库中军械,以免被贼人所夺,谁知路上阴差阳错给散逸敌兵撞见。 他们一行不过三四人,对方却是十来个披甲持械的骑兵。吕贤章其时身着官服,很是显眼,已经给贼人发现,于是当机立断,打定主意以自己为诱饵引开贼兵。 结果虽然计策奏效,他本人却为狄人所掳,眼见就要被俘,凑巧给闻讯出来接应弟弟的赵明枝撞见,由此获救。 得知吕贤章此行目的,赵明枝特地让手下换了新马给他,又分兵协助同去报信帮忙。 也全靠这一回通报,库中及时将重要军械转移,才没让神臂弓、床子弩等许多神兵利器及制作之法落入北狄手中。 吕贤章立下大功之余,随着赵明枝的亲兵一路同行,也因缘际会,看到过这一位后来得封的公主真正相貌。 端的是国色天香。 所谓绝代佳人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此刻,纵然隔着一层帷帽,可对于吕贤章来说,并不难想象面纱后头的娇美面庞。 不独如此,他还回忆起了当日赵明枝对自己的赞许。 “……有吕官人如此忠义之臣,实乃我朝之幸,只盼将来官人能得机会青云直上,一展胸中抱负。” 其中激赏,一目了然。 而后太上皇并一干大臣被贼子掳走,赵弘继位为帝,吕贤章以不足而立之年得入两府,虽说是南逃的新朝廷,比不得从前,却也算得上是手握权柄了,正被赵明枝一言说中。 那么,她是不是看中了自己呢? 此时国虽将亡,吕贤章仍怀报国之志,而无论中书最后讨论出个什么结果,究竟驸马能不能参政,毋庸置疑,只要驸了三公主,自己肯定会被人认定是那等趋炎附势之徒。 他一时有些扼腕。 自己虽然正在彭家娘子守孝,究其原因,除却感动于彭相公气节,更多的也是表示自家志气,并非这辈子都不打算娶亲了。 到了今日,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两年,此时再将嫁娶之事摆上台面,谁人都不会提出什么质疑。 如果提出此事的是赵明枝,而不是“三公主”,十有八九他不会拒绝。 才子佳人,绝妙姻缘。 有此美貌,有此品行,不仅友爱幼弟,还胸有丘壑,端的是娇娥不让须眉,正合做他的妻子。 只可惜这公主的身份,着实太过敏感…… 吕贤章踌躇极了,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只觉得怎么都说不出口。
第5章 惊梦 吕贤章脑中浮想不止,对面的赵明枝却是隔着帷帽打量了他一眼。 一年之后,狄人破城,就是这一个年轻的官员带着不足两千的兵士拼死顽抗,最后被乱刀砍死。 他看着稍显文弱,能力也犹有青涩,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 大晋虽然风雨飘摇,并非无药可救,眼下不是迁都之后,诸人脊梁骨全被打断,仍有忠义之士在,只要将其一一发掘,各归其位,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不能继续南逃。 所谓天子死国,臣子死社稷。 要是诸人尽皆远远躲开,又怎么能指望前线将士用命抵御敌寇? 赵明枝思忖片刻,问道:“并无旁事,只是今日得了北面来的太上皇血书,吕参政,依你所见,陛下应当如何才好?” 少女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山间潺潺流水,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婉,动听极了。 吕贤章甫一入耳,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却是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不是来问婚配之事?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尴尬还是遗憾,然而等到分辨出其中意思,只顿了一顿,就答道:“以下官愚见,北狄实乃禽兽,从无信义之道,不可轻易许之,天子万金之躯,又岂能亲身北上,若是贼子出尔反尔,我朝殊无半点牵制……” 赵明枝“嗯”了一声,却是再问道:“那为何今日在殿中不见参政出列陈言?” 殿里的门窗都没有关上,明明被冷风吹得身上都有些发僵,吕贤章的脸却是一下子就发红起来,只得狼狈回道:“军国大事,关乎社稷,今日事发突然,微臣来不及细思,自然不敢随意臧否。”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白天没有站出来说话,并不是因为旁的理由,纯粹是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而已。 此时朝中形势何等复杂,新皇虽然登基,毕竟年龄太幼,全然不能驾驭朝堂。 而太上皇即便远在北方,依旧身占大义、国、家三重,高高在上,更要小心对待。 狄人南下速度不减,要是按照这般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安丰军。 大晋屡战屡败,说不得就要被赶尽杀绝,这个逃亡朝廷也未必有多久可活,如此一想,好似不如降了,还能少死些百姓。 可死国是一回事,降又是另一回事。 要是赵弘再降,君臣、百姓真的就要成为亡国之奴,倡议者也会变成千古罪人。 可要是不降,要是因此生灵涂炭,又是谁人去领这个罪名? 说降失了名声,说战又得罪正在掌权的主和一派,更有无数首尾,但凡懂得明哲保身的,都不会此时出头。 ——先前那些个因为一力要战,被贬被罚乃至被杀的,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赵明枝闻言却道:“那……依参政之见,北边来的书信,是不用做理会的意思了?” 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吕贤章心中少有防备。 他得官晚,乱时以功晋升,官场经历较少,比不得那些官油子,见对面人素服之下,腰肢不盈一握,抱着暖炉的柔夷纤细修长,白得同雪一般,不禁想到其父嘉王过世已经两年有余,仅一姐一弟,被迫于这乱世之中惶惶而行,免不得又生怜悯之心。 吕贤章当即也顾不上什么明哲保身,回道:“如此要紧之事,朝中自然得要细细商议,哪里能一时有什么结果的?” 又暗示道:“况且两国相交,自要互遣使者磋商,北人所图,我朝岂能一口答应……” 这就是要漫天开价,落地还钱的意思了。 他唯恐三公主听不懂自己话中之意,还补了一句,道:“北面正处战时,使者往来实为不易,不知商定之后,又是什么年岁了。” 话一出口,吕贤章就后悔了。 他又怕三公主听懂了,又怕她没有听懂。 明明白白提醒使一个“拖”字诀,让太上皇死在北人手中,这般谋划,实在不该出自臣下之口。 即便众臣心里都是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 赵明枝却是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当日我与参政会于祥符县,你一心报国,对敌之时不惜自身,而今大晋正值危急存亡之际,还盼参政一以贯之才好——若是你也三缄其口,朝中岂非万马齐喑?” 吕贤章的面皮本来只是微红,此刻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他原本还担心三公主不听不出自己的隐晦之意,却不想对方聪慧至此,不但听出来了,还在此处暗暗提点。 被异性当面点破自己的小心思,尤其吕贤章本心是要做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内心深处对对方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当真是羞且窘迫,一时局促站于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赵明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虽然年幼,却非贪生怕死之辈,所谓玉碎瓦全,以参政之见,陛下是为玉,还是瓦?” 吕贤章一怔。 君玉非瓦,何须质疑。 只是想到天子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现,吕贤章不免又犹豫了起来。 虽然三公主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可今日幼帝一听到要北上请罪,就吓得涕泪横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叫他怎么分辨真假? 赵明枝没有跟吕贤章说太多,见他意有松动,便请送客了。 ——自己说再多都没有用,还得最重要的那一个人开口。 她转身回了后屋。 几名伺候的宫女一见赵明枝回来,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样围了上来。 “三公主!” “三公主!陛下又惊梦了……” 赵明枝急忙走进屋内。 屋中门窗关得紧紧的,四角都放了暖炉烧炭。 她方才被寒风吹了一路,此时一进屋子,不但觉得闷热,还被香熏得头重,四下一扫,果然见到床边的木柜上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升起白烟。 等到撩开遮得严严实实的帐幔,那甜香味更重,叫人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来。 床榻上,幼帝赵弘面色潮红,俨然正在梦魇之中,挥着手胡乱蹬腿,发出低低的呜咽。 赵明枝面色一变,问道:“怎么不把陛下叫醒?”
第6章 铜钥匙 随侍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来,道:“奴婢才伺候着陛下换了小衣,又请服了药,因快到子时才睡着,实在不敢擅自叫醒。” 那女子低眉顺眼的,说话的时候垂手躬身,看着十分循规蹈矩。 赵明枝一眼掠过,只觉得有些不对,便站定了仔细看此人相貌。 鹅蛋脸,五官清秀,一双丹凤眼,约莫二十。 似乎有一点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她问道。 那宫女连忙低声回道:“奴婢春绿,本是李太妃身边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脚勤快,做事仔细,便叫夜里跟着过来伺候陛下。” 赵明枝点了点头,再问道:“李太妃在何处?”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25 首页 上一页 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