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是煽情的时候。”薛南星将盖头扔到一边,一件件摘掉满头累赘的珠翠。片刻功夫,又已利落地扒下地上一个小厮的衣服换上。 她瞥一眼门口,“外头局势如何?” 梁山抹了把脸,“院里的人都捆结实了。” “不是。”薛南星摇头,起身往外走,“我是问京城。” 这荒山野岭的别院,魏知砚自不可能来此迎亲,必定要先送她回薛府。可自那日被囚至今,即便今日凤冠霞帔加身,也未见半分要送她回府的迹象。 这些日子虽四肢绵软无力,神思却格外清明。她将前因后果细细捋过,魏明德既不信她,为何还同意促成这桩婚事?蒋昀已死,自然不会是因为蒋昀,而魏知砚再情深也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便只剩一个可能:这场婚事,本就是谋反的幌子。 今日京城,必有异动。 “京城?”梁山这才想起来,“迎亲队伍一大早就到了薛府。好在王爷做了两手准备,猜到那姓魏的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回薛府,所以让我们兵分两路。没想到小姐你果真还在这里。” 薛南星脚步愈发快,“王爷呢?” 梁山快步跟上,“王爷命我们先带你回王府。” 薛南星疾步一滞,急道 :“我是问他人在哪里?” 梁山面露难色,“小姐,你身子还未恢复,不宜操劳,不如先行回王府。” “说!”薛南星声音转厉,“他到底在哪儿?” ***** 罪思堂内,空寂无声。 景瑄帝驻足仰首,目光掠过正堂上方“静思己过”玄金牌匾,眉宇间笼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叹了一声,“十年了。” 陆乘渊抬手屏退左右侍卫,转身执礼,“陛下,两位侯爷约莫午时到。臣请先陪陛下入内。” 他口中的两位侯爷,正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北侯谢林、文远侯苏平修。 前者手握北境三十万铁骑的沙场老将,而后者,不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夺嫡之争最激烈时,正是因着程启光、魏明德与苏平修这三位内阁重臣的中立,景瑄帝才得以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 如今程老已故,魏明德权倾朝野,而苏平修作为清流领袖,在文官中的威望更胜从前。今日由这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同来做证,再合适不过。 景瑄帝静立片刻,目光微沉,终于略一颔首。 陆乘渊侧身引路,君臣二人向殿内行去。 刚转过回廊,忽闻深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喊声,似哭似笑,却听不清内容。 张公公疾趋数步,压低嗓音道:“陛下,那位这些日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奴是否先唤太医……” “不必。”景瑄帝淡道:“你也在此候着吧。” 张公公欲言又止,目光在陆乘渊身上打了个转,退至一旁。 从正堂穿行至后殿,需经过一方萧索的庭院。荒草丛生的院落中,两名小内侍正垂首而立,见圣驾到来慌忙跪伏行礼。 还未等二人完全起身,后殿骤然爆出一声嘶吼:“奸佞横行,昏君误国!” 两名内侍倒是见怪不怪,其中一人躬身道:“惊扰圣驾,奴才万死这就去让那位住口。” “退下罢。”景瑄帝微一抬手,声音不辨喜怒。 陆乘渊目光扫过二人,“所有人退出院外。未得宣召,不得踏入半步。” 话音落,两名内侍连声应是,缩着身子退出了院门。 后殿殿门缓缓推开,一股腐朽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药石与霉变的刺鼻味道。 天光乍入,映照出一面斑驳的紫檀屏风,屏风上依稀可见褪色的仙鹤祥云纹样,但看不清屏风后的事物。 屏风后传来阵阵声响,时而凄厉求饶,时而呜咽抽泣,转瞬又变成恶毒咒骂,癫狂错乱之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分明出自同一人之口。 景瑄帝驻足门前,对陆乘渊道:“你也退下吧,朕想单独见见他。” “可是陛下……”陆乘渊迟疑。 “怎么?”景瑄帝唇角微扬,“忘了朕当年也曾在马上夺天下?一个疯子,还能伤了朕不成?” 陆乘渊沉默片刻,终是躬身退出。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拢。 景瑄帝绕过那扇巨大的屏风,眼前铺开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着写满血字的宣纸,斑驳间,字迹隐约可见。 全是“冤”字。 纸堆中央跪坐着一个身影,凌乱的白发间夹杂着几缕灰黑,身上素袍早已污秽不堪,露出嶙峋的腕骨。 那人似有所觉,止住了喃喃自语,缓缓抬头。 一张消瘦得可怕的面容显露出来:深陷的眼窝下是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碎伤痕。细看之下,轮廓与景瑄帝有五分相似,然而却有着俨然不同的气质。 此人正是前朝废太子,凌衡。 “你终于来了。”他开口时,眼中混沌渐褪,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冷光,声音沉稳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景瑄帝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听闻皇兄这疯病时好时坏,眼下看来,倒好得正是时候。” 地上的人悠悠地望过来,自鼻腔哼出一笑,“若非本宫装疯卖傻十年,你当真会留我性命?” 景瑄帝冷道:“当年你不留朕,不代表朕与你一样不念及手足情意。” “手足情意?”凌衡似听到什么极可笑之事,突然大笑,然笑声未止眼中恨意又现,“那你斩杀三弟时,他可曾来得及问一声‘为何’?” “他私炼丹药,以妖女蛊惑先帝,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景瑄帝的声音更冷了三分,“朕除的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好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凌衡突然暴起,脚上锁链哗啦作响,“你屠戮兄弟,血洗朝堂,株连九族近万,留我这条残命不过是为演给天下人看场仁君戏码!”语气忽地一缓,“怎么?如今龙椅坐热了,终于要演最后一出了?” 景瑄帝自不欲与他争辩,眉心蹙了蹙,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呼气睁眼时,面色已然恢复平静。 他道:“康仁十二年,青峰崖一案,可是你的手笔?” 凌衡微怔一瞬,歪着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突然咧嘴露出灰白的牙,“二弟十年才肯踏进这罪思堂,原是为了给那个姘头讨说法?” 他似乎想起什么,故意拖长声调,“薛尚书倘若得知你还觊觎他那位好夫人,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呢?” 污言秽语,口不择言。 景瑄帝脸色眼见难看起来,手一下握紧成拳,横眉怒视他,“朕最后问一次,是或不是?” 凌衡见状,似找到乐子般,拖着锁链绕着他踱了两步,“哎哟,这就恼了?不过二弟这火气发得可没道理。你与其质问本宫,倒不如先问你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才让她对你彻底失望,坚持要离京。” 景瑄帝眸中怒意腾腾,浑身散发森寒冷意,“你这是找死!” 凌衡连“啧”几声,怪笑着后退,突然松开手中攥得变形的宣纸。纸页飘落,他佝偻的身形却渐渐挺直,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刹竟透出骇人的精光。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十年积压的怨毒。 “二弟啊二弟……”凌衡摇着头,“你真当本宫这十年浑浑噩噩?实则本宫日日夜夜都在想,鹰落峡那三重杀阵,原本是给谁准备的?” 景瑄帝瞳仁骤然紧缩。 “知道本宫在冷宫这些年来,收到了什么好东西吗?”枯瘦的手指缓缓探入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陆熠出征前,给本宫留了一封信。他说……若他战死,要我务必将此信转交给父皇。” 景瑄帝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转念间,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他冷哼一声,“笑话!江望何至将亲笔信给你这个废物,凭一张废纸也妄想糊弄朕?” “废纸?”凌衡阴恻恻一笑,缓缓展开信笺,眯着眼念道:“‘臣陆熠泣血谨禀:昨夜子时,亲见勤王于西书房密会宁南使者,许以两城为质,欲构陷太子通敌……臣虽愚钝,亦知此乃卖国之举。然念及边境百姓,唯有亲赴宁南,以死明志……’” 他每念一字,声音就提高一分,尔后步步紧逼,“更可笑的是,你机关算尽,最后却是陆熠那个傻子替你收拾残局。他明知必死,还是去了鹰落峡……”声音突然哽咽,像是真的在为故人悲痛,“他本可以拿着这封信去见父皇,让你万劫不复……” “住口!”景瑄帝暴怒之下猛地夺过信笺,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僵住,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凌衡用血写就的“冤”字,大大小小,触目惊心。 “你!”景瑄帝眼皮重重一跳,将信笺捏作一团,“你敢戏弄朕!?” “哈哈哈……”凌衡似获得极大快意,狂笑不止,“若非真有此事,二弟何至于方寸大乱至此?” 景瑄帝眼中杀意暴涨,猛地掐住凌衡的咽喉,将其连连逼退,抵在墙上,“就凭你这疯子的胡言乱语,也配动摇朕的江山!?” 凌衡被掐得面色发紫,却仍噙着狰狞的笑,“那……若是本宫……手握父皇遗诏呢……” 此言一出,他便清晰地感受到扼在颈间的指节微微一颤。 趁对方这一瞬的迟疑,凌衡猛吸一口气,讥讽道:“你不会杀本宫的,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留我这一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拿到那封遗诏么?” 景瑄帝眸光骤然一凝,声沉如铁,“父皇早已对你失望,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又岂会传位于你?” 凌衡怒从心头起,“你放屁!本宫乃皇嫡长子,永远都是东宫太子!是你——勾结宁南贼子构陷本宫,逼得父皇不得不废储!是你!” “一派胡言!”景瑄帝眸中寒芒大盛,五指骤然收紧,甚至能听到骨节脆响。 凌衡的面容瞬间涨成紫绀色,青筋在额头暴起,却仍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字句:“杀了我……明日……满朝文武都会……看到。还有那封……陆熠真正的……亲笔信……” 景瑄帝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一寸寸收紧。 十年蛰伏的屈辱在血脉中翻涌,腾升出焚骨烈火。 怒火遮住了一切,他只觉脑仁抽搐,满目所见不是眼前之人,而是战场的漫天黄沙、鹰落峡的血色残阳,是陆熠面目全非的焦尸,是程青玄离京时的决绝。 为这江山,他十年的蛰伏,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亲手斩断了多少羁绊?可先帝的目光却始终越过他,只落在眼前这个“嫡长子”身上。 哪怕此人庸碌无为,哪怕自己战功赫赫。 他永远记得那年寒冬,他拖着伤病之躯从北境赶回,只为给父皇贺寿。却见凌衡不过献了首歪诗,就换来先帝开怀大笑。而他浴血奋战夺回的城池,只换得一句冰冷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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