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他吩咐小玉:“去,把赵怀书叫来。” 未及一炷香,赵怀书便快步入殿,仍是一袭青衣,神色温润,却掩不住眉宇间隐隐疲惫。 他向上行礼:“陛下。” 皇帝淡淡看着他,目光如同老鹰在看猎物,藏着多年无人能解的深意,忽而笑了,他目光落在赵怀书身上,缓缓道:“显允,你觉关相如何?” 赵怀书心头微颤,面色不动,道:“关相清正廉洁,心怀苍生,敢言敢谏,陛下治国得此良臣,乃社稷之幸。” 皇帝盯着他,慢慢地笑了,指尖轻轻敲着案角:“哦?既如此,你可知这般人物,为何至今未嫁?” 赵怀书心口一跳,眼底掠过一丝警觉,却仍温声道:“或许关相志在天下,自觉情字累人。” 皇帝叹了一声,嗓音微哑:“当年朕曾命人替她寻过良配,她婉拒。几年来,朕数次暗示于她,皆被她推辞,偏又日日为国事劳形,眼见她年岁渐长,孤身一人,朕心中不忍。” 赵怀书垂眸,道:“陛下仁心。” 皇帝目光渐冷,敛去方才那点慈爱,缓缓道:“太真不仅没有良配,连个子嗣都无。你说,将来史书如何记她?倒是个难题。” “怀书,你可明白?” 赵怀书心头陡然一沉,指尖几乎僵住,却还是低声道:“奴婢……明白。” 两人视线交汇,皇帝眼底藏着锋利刀锋,笑意却如暮色薄云:“后世如何去写,显允应当知其轻重。” 赵怀书跪地,缓缓应声:“奴婢……知晓。”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那道青衣身影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躬身退下,背影笔直如昔,却在踏出殿门的一瞬,眼底滑过一抹苦涩。 皇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低低笑了,喃喃道:“朕苦心孤诣半生,怎容旁人坏朕清誉?” 小玉不敢作声,只是默默伏下。 殿内烛火烧得愈发炽热,外头天色已暗,远处宫钟低鸣,一声声,敲得人心上发颤。 夜风卷帘,吹乱了案上书卷,翻开那一页,正是《仙经图要》中“万古长存,唯名与利”。 皇帝低头瞥了一眼,忽而冷笑,将书页缓缓覆上:“痴人妄想。” *** 庆安四十三年夏,京城入夏已久,暑气蒸腾,烈日高悬,连宫墙上的砖缝都仿佛渗出了热浪。 御花园一隅,老槐树枝叶繁茂,浓荫如盖,隔绝了半天暑气。 殿外,皇帝坐在一张雕漆太师椅上,藤席铺得整整齐齐,一旁摆着描金冰鉴,薄荷叶浮在冰水上,散着些清凉气息。 小玉悄悄替他摇着蒲扇,扇面发出细微的风声,似乎能带走一丝夏意。 马东站在阶下,规规矩矩,手里捧着一叠奏折,不敢轻易打扰。 阳光透过槐叶缝隙,斑驳洒在皇帝面上,勾勒出几道深刻皱纹。 昔年意气风发的庆安帝,如今鬓发皆白,眉尾下垂,双目昏浊,却仍执政在手,天子威仪未曾减半分。 他忽然仰头,望着高远天光,唇角微动,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唤旧人:“马东,你说……朕是不是,对显允太过不好了?” 声音极轻,却在寂静中落入马东耳中。 马东心头微跳,抬头偷觑皇帝神色,只见陛下目光落在远处,好似透过时光,看见了那年旧事。 他不敢作声,只静静立着。 皇帝又道:“那年,槐花镇下着小雨,泥路难行,左相说,寻到了朕。” 说到这儿,他嘴角浮出一抹苦笑,似嗔似讽,“说是寻到,倒像是将朕逼了个干净。那些人……一个都没留下。” 他慢慢举起手,拈起一片落在藤席上的槐叶,叶脉清晰,夏意正浓。 “……可叹啊,赵家介眉,是朕回宫后,第一个肯同朕说话的人。” 他低低笑了声,像是嗓子里哽着什么,许久方开口,“那年宫里,多少少年公子,贵胄子弟,哪个不是把朕视作灾星,孤魂野鬼,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赵介眉,肯与朕结伴。” 马东垂眸,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心知皇帝此刻心思正乱,却不敢随意劝慰,只小心翼翼道:“陛下与赵大人情谊,世所罕有。” 槐树枝叶摇曳,阳光晃在皇帝昏花的双目里,他眯了眯眼,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少年身影,白衣如玉,笑意疏朗。 “后头,因着实施新法,赵家被李衡徐勉这些人构陷导致抄斩,满门死绝。”他顿了顿,神色缓缓黯下,“独子显允……也废了。” 皇帝静静抚着手中槐叶,指尖微微颤动,半晌才问,“显允走到今日也是不易。” “你说,朕若再在这样对他可是真的对不起介眉?” 马东心口一紧,低声道:“陛下待赵掌印,已极尽仁厚。” 说完便悄悄观察皇帝神色,只见他神色晦暗。 马东心里猛然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揣摩片刻,小心道,“陛下若觉他恃权自专,收回印绶,不用闲置,或许……也是成全。” 皇帝垂眸,捻着那片槐叶,叶缘在指腹下蜷曲,半晌才低声道:“再看吧。” 这句话说得极淡,像是信口一句,却让马东心里更悬。 夏风吹过,御花园里隐约传来蝉鸣,悠悠长声,似夏日将尽。 马东咽了口唾沫,低头不语,知道自己不该再劝。 皇帝坐在那儿,忽然道:“马东,朕的药。” 小玉立刻取来药盏,汤药早已温凉。 马东亲自端来,奉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盯着药盏出神,药汁漆黑,苦味微散,仿佛这几十年便都浸在这苦味里。 他慢慢饮尽,放下药盏,喉头滚动,良久方道:“当年朕想着,若有一日登了位,必叫那可恨的世家都下地狱,叫满朝文武都来求朕施恩。” 说罢,他慢慢闭上眼,槐叶从他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马东躬身应声:“陛下圣明。” 却见皇帝闭着眼,声音低沉沙哑:“可到头来,左右不过一个‘孤家寡人’罢了。” 马东心头一滞,欲言又止。 皇帝蓦地睁开眼,那双老迈的眼眸中,竟隐约透出少年时的清澈,哪怕只是一瞬。 他笑了笑,轻声道:“行了,你退下吧。” 马东连忙应声退下,只觉得后背早已湿透。 夜蝉渐鸣,长夏如旧,时光荏苒,万事如烟。 *** 林彩鸢捧着《庆安年史》,立在史馆书案前。 她回到案前,继续编撰。 她着素衣,面无妆饰,案上砚墨尚温,笔锋蘸了又蘸,迟迟未落。 良久,她放下案卷,才缓缓写下最后一笔。 【庆安四十三年,腊月十九,庆安帝曲太宗崩,时年六十有三。嘉鸿元年,禁京中一切喜宴,皆着素。】 字迹清劲,略带涩意,字字凝重。 她放下笔,心底却浮现昔年宣政殿前,彼时春日暖阳,万花争放,庆安帝谈起天下苍生的模样。 而如今,一切尽散如烟。 史官守着的,不过是尘埃落定后的最后一行字。 殿门由内打开,寒风吹入殿中,吹开了案上的几卷书页。 一卷书在案边被吹得摇摇欲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带着明显薄茧的素手捡起这本书,放至案上。 殿内最后一盏烛台被吹灭。 伴随着“吱嘎”的声音,寒风被隔在门外,一缕细微的光透过窗缝,落在刚刚案上那本书上,隐隐约约可见封面上的四个字——“女官手札”,字迹娟秀有力。 “林修撰现在才走?”城门口一侍卫问道,“雪下大了,路上有点滑,修撰可得当心一点。” 林彩鸢拢了拢衣袍点点头:“多谢。” *** 嘉鸿元年正月初七,长安城连日大雪,白茫茫一片,天地无声。 禁城之内,素缟遍地,连宫墙上的朱漆,也被雪覆了去,只余下隐约勾勒出的轮廓。 瑶台居内,却透着别样温意。 暖阁里,红泥小炉烧得正旺,橘红火光映着雕花窗棂,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檐角,堆在竹枝上,簌簌簌落了半夜。 堂中设着一张围炉,几案上摆着刚蒸好的糯米团子,几碟蜜渍橘皮,一壶热梨汤冒着白气,淡淡果香溢满一室。 几个身着素衣的老仆围炉而坐,有的正低头剥着糖炒栗子,有的捏着糯米团笑作一团。 “我跟你说,那日小风居然摔了个四脚朝天,偏偏还要装没事,关大人就站在后头!” “可不是嘛,她那张脸,红得跟刚蒸出来的山药似的!” 关宁未语,只是跟着笑。 众人一阵笑闹,气氛竟同往年无异,只是不敢太高声,生怕惊了外头肃穆天地。 正当笑声未歇,屋外一阵风雪卷来,门帘轻轻一掀。 有人进来了。 众人一愣,待看清来人,登时有人喊了声:“哎呀,可算来了!” 那人身着素袍,领口罩着一层未化的雪,肩头积了点点霜花,他将披风掸了掸,神色温和,眸光带着淡淡笑意。 “我可算赶得巧了,炉火正好呢。” 声音极温润,清清淡淡,如三月春水,拂过耳畔,叫人心头暖了几分。 一众老仆忙笑着起身腾位,让他坐在了关宁身边。 有人递了梨汤,有人剥好栗子,推到他面前。 他也不推辞,只温声道谢,动作从容,执起梨汤,轻轻抿了一口,眼尾微弯。 这笑意落在屋内几人眼中,便像极了往年旧时光景。 外头风雪未歇,瑶台居里,炉火噼啪作响,欢笑声夹杂着那温润嗓音,有人讲笑话,有人低声拢火。 身旁之人趁他不注意,将剥好的橘瓣悄悄放进他碗中。 他低头一瞥,唇边笑意更深,抬手佯作不知,随手夹了块糯米团子,夹到那人的碟子里,惹得众人又是一阵轻笑。 窗外雪下得更密,檐角冰凌挂满,夜色沉沉,天地一片静寂,唯有这处小屋中,透着旧人犹在,温意未散。 【全文完!完结之后会进行全文精修!一切以晋江文学城为准。支持正版,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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