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史书,终不过记一句:“地终有公道,世上自有青天。” *** 庆安二十七年正月,科举制度彻底改革,新办公学遍布四方,无论贫寒子弟、商贾庶族,皆可入学。 学舍整饬,□□皆由考取功名之士充任,奉例、俸禄、升迁条条在册,为朝廷所用。 更妙的是,这一改制,不止教化四方,更在悄然削弱世家势力。 世族子弟再无独霸学堂之权,寒门子弟皆得出头之日,一时间举国沸腾。 庆安二十七年夏,延光殿。 夏夜燥热,琉璃冰鉴映得殿内一片静寂。 黄涴独自坐在榻前,捻着手中最后一串佛珠,轻轻摩挲。 殿内并无热气,但掌心薄汗沁湿了串珠的缝隙。 她已收拾妥当,明日便出宫,自此再也不是世人眼中的“德妃”了。 她本以为自己心中再无波澜,可如今越近出宫日期她越发不能静心。 脚步声在殿门外停下时,黄涴心口不由自主一紧。 “娘娘,司记司林掌记求见。”海棠语气小心。 黄涴怔了怔,抬眼,唇角微动:“让她进来。” 林彩鸢走进殿内,她身形瘦削,五官清秀,眉目间却有与年纪不相称的隐忍和锋锐。 她跪下叩首,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玉砖:“奴婢参见德妃娘娘。” 黄涴望着她,心头浮现许多旧事。 那年雨夜,林彩鸢不过八岁,满身鞭痕,被其他宫人扔在掖庭外,她躺在雨中,像只小兽般蜷缩发抖。 林彩鸢本是宫中罪奴之女,父亲因罪落马而入掖庭,彼时她不过襁褓中的婴儿。 她从出生便背着罪名于宫中长大,在宫里任人欺凌。 黄涴终究还是动了恻隐,命人将她领回了延光殿。 “起来罢。”黄涴温声道。 林彩鸢直起身子,抿唇,眼圈微红,她来是来叩谢当年相救之恩。 若无德妃娘娘,当年她当年早被送进艺坊,或者死在了某一个不知名的宫殿中了。 黄涴垂眸,指尖轻轻拈着佛珠,“你是无辜的,不该受那等苦。” 林彩鸢怔了怔,随即眼神低黯,“娘娘,奴婢……奴婢想同您一道走。” 黄涴静静凝视她,眸色沉静似水。 多年的相识,她怎会不懂彩鸢心性。 她摇了摇头,目光里有几分怜惜,也有几分无奈:“彩鸢,你不适合教书,你也不喜欢。你若强行去做,终究不过是困着自己。” 林彩鸢沉默,手指绞着衣角,指节泛白,许久才低声道:“可若留在宫里……奴婢怕……” 她没有说完,黄涴却已明白。 “那便去参加朝廷举办的女官选拔。”她淡淡开口。 数月之前,皇帝宣布开始女官选拔。 第一批选拔从后宫女官和长安城能力出众的女子之中。 女官选拔有三名考官中,关宁亦在其中。 林彩鸢一怔,神情惶然,“可、可若是……若是被查出当年贵妃珠宝案——” 她声音发颤,低头不敢看黄涴。 七年前,后宫贵妃宠冠六宫,前朝左相右相相互争锋。 黄涴尚对皇帝抱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期待,她无意间发现了皇帝的布局。 于是便暗助林彩鸢设计,使得关宁让皇后手下人栽了跟头,彻查之下,前朝局势悄然变化。 现在仔细想想当时的无意发现是否是有意使她发现,这些都已经无从得知了。 她当年以为那是爱,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她对权力的渴望,对能主宰命运的向往。 “无妨。”黄涴慢慢道,“关宁早知道了。” 林彩鸢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黄涴微微一笑,笑意却淡得像夜风掠过灯火,“她心里有天平,不因私怨动私刑,你只管安心。如今陛下要选拔女官,你尽管去试一试吧,以你的本事,定能考中。” 林彩鸢怔住,半晌,眼眶蓦然泛红,重重磕了个头:“奴婢听娘娘的。” 她眼圈微红,鼻尖泛酸,这些年来,世态凉薄,唯有黄涴始终护着她。 而她现在也要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了,她以后便是自己以一人。 “日后你便是大康第一批女官,莫辜负自己,也莫辜负这天下多少困于牢笼的女子。”黄涴缓声道,眸光如水,却藏着决绝。 林彩鸢重重点头,跪地行礼,声音哽咽:“奴婢听命。” *** 次日清晨,黄涴乘一顶朴素的马车出宫,她的方向是京郊南山的孔子学堂。 她们都可以。 我,黄涴,凭什么不行? 她在心底自语,抬头望着天光大亮的长安,眼中再无宫闱旧梦,唯有山河万里、书声琅琅。 这一刻,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站在帝王身侧的德妃,而是那位,能教化万民、开风气之先的黄夫子。 那是她的新生。 女官选拔当日。 三名考官,关宁位列其中。 她坐于殿上,神色平淡眸光锐利看着一个个应试女子。 这些女子中有旧宫女、有官员之女,有井市妇人。 林彩鸢站在殿下,心中忐忑,却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看见关宁,关宁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相触,林彩鸢心脏一紧,正欲低头,却见那女子清冷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未曾多作停留。 那一刻,林彩鸢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明白,从今往后,便是另一条路了。 第95章 新开始(6) 庆安四十年夏,长安城内暑气沉沉,宫墙间却无一丝虫鸣,仿若连蝉都感知到这座宫阙深处正涌动着最后的余威。 暮春的天色,带着些许暮雨将至的阴沉,宣政殿中,铜炉里新添了沉香,烟丝袅袅,缭绕在殿宇檐角之间,仿佛连那古老岁月也被勾缠了出来。 殿内陈设依旧,陈旧的御案前,皇帝身披素色常服,衣袍宽大,衬得身子愈发单薄,鬓发苍白,眼角褶皱纵横,只是那双眼,却依旧带着令人生畏的锋芒。 小玉伏在一旁,悄声替他研磨,时不时偷眼看榻上那本泛黄的《仙经图要》,心里七上八下。 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添了盏茶,又静静退至一旁,不敢惊扰。 关宁自殿外徐步而入,她今日着了朝服,朱紫色袍衫上暗纹隐隐,步履沉稳如往常。 行至殿前,跪拜叩首,声线沉稳:“臣关宁,参见陛下。” 殿门轻启,关宁入内,行礼,依旧一身深红官服,眉眼沉静。 她如今已贵为右相,权倾朝野,却无半分张扬,行止之间自有一股清冷凛然。 皇帝抬眼看她,微微一笑,枯槁的手指将案上的《仙经图要》翻过:“太真来了?” 目光落在那熟悉的人影上,像是隔了许多年,才真正将她望进眼底。 良久,他才慢慢摆手:“起来吧。别行这虚礼了,今日召你来,不过想与你说说话。” 关宁便在一旁站了,恭敬而不拘泥,眉眼间有些淡淡笑意。 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摩挲声。 片刻,皇帝才开口:“朕这些年,常常想起从前,庆安二十一年江南连下的大雨。太真可还记得……” 他语气温缓,像个寻常垂暮老人回望旧日。 关宁轻轻一笑,眼眸里有点温意:“记得,那时江南连年大水,长安城里的雨也下个不停,不少花都推迟了开。” 皇帝低低笑了声,抬手虚抚几下:“是啊,那时天下皆乱,哪管什么花树。” “那时想着这江山,总得有人收拾。” 皇帝起身直接坐在了台阶上,下得小玉赶紧上前搀扶。 他摆摆手,拍了拍旁边。 “这些日子朕总觉得之前都像在做梦一般。”皇帝叹了一口气。 关宁笑着坐在下一级台阶,神色温和道:“的确像做梦一般,但陛下大能,把这梦实现了。” “陛下说到做梦,臣想起臣幼时常做一个梦。” 皇帝偏头看她,眸光藏着些兴味:“哦?什么梦?” 关宁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衣角,缓缓道:“臣幼时常做一个梦,梦里,四海无战,户户有书,百姓夜读而眠,晨耕而起,学子无门第之别,梦里街巷安宁,孩童嬉戏,书肆林立,无论贫富男女老少皆能入学,百姓安居乐业。” 她低头笑了笑,似有点不自在,“臣那时不知真假,醒来时常怔怔发呆,想着世上竟有那样的地方?那是在哪里?” 皇帝听得出神,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这天下,岂有如此好事。若真有,也要千秋万代,十世九主,断断续续改上百年,方能成形。” “是啊。”关宁抬眸,眼底清明如水,语声缓和,“所以臣知,这梦未必是臣能见得了的。臣只求臣在世之时,能多做一点,哪怕只是铺下几块石,后人走得容易些。” 她语气平静,却胜过千言万语。 皇帝盯着她,许久方慢慢道:“太真倒是个聪明人。” 关宁:“臣愚昧。” 皇帝听罢,叹了口气:“朕年岁大了,心中常恐未竟之志。昨夜观星,心神不宁,想着若能长生,或许尚可再推上数年。” 小玉听到这话,险些捏皱了手中衣角,悄悄看了关宁一眼。 关宁却只是静静坐着,神情温和,道:“陛下,臣以为长生不过虚妄。世上之名,非靠年岁延续,而在于所行。” “陛下盛名,留盛世之基,便教后人颂之不绝,胜过千岁之寿。” 末了她又补了句,“臣倒想下辈子快些开始。” 似是感慨颇深, “若是能早早入了梦中的时代,臣定会马上翻看史书,看看史书可有臣的名讳,看看世人如何评道臣。想来这是一件极其开心的事情。” 她语气极轻,像是一句寻常叙话,却让殿中一时寂静。 小玉偷偷看了眼皇帝。 烛火跳动,映得皇帝的眸色幽深,关宁这字字落在他心头。 他闭了闭眼,沉默许久,才道:“太真说得倒是令人向往。” 忽然他低笑了声,眼角皱纹堆叠,倒真像个老了的老人,“好,好,朕果然没看错你。” 关宁见他心绪略宽,又想劝慰几句,劝他莫再翻那些炼丹旧册,世事本如此,凡人岂能逆天,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 君臣二人又多了一些往事,气氛一时温暖而静谧。 关宁起身告辞,临行时,皇帝忽然唤住她,目送她行至殿门,声音沙哑而意味深长:“太真——” “你做得很好。” 关宁回身,微微一笑,行了一礼:“陛下厚恩,臣不敢负。” 人影渐行渐远,殿内只余皇帝独坐,他静静看着那扇未曾关上的殿门,神色晦暗莫测。 殿内气氛缓了些,烛光映得他面容苍老,眼神却愈发明亮。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94 首页 上一页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