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主府,楚玄原本可以大大方方在前门离开。结果谁也没提,两人竟是一前一后从后门出来。 暮色沉沉,后巷笼罩在黯淡的余晖中,隔着巷子,外头长街上人们的欢笑声像是很近、又似很远。 “姐姐,阿玄要回去了。” “嗯。” 楚玄低眸看她,纵有万分的不舍,最终也化为一句:“愿你,岁岁平安。” 说罢,他转身要走,可袖子忽然被人扯住。 楚玄侧过头来,眼前一阵黑影晃动,然后双唇覆上柔软的触感。 像云一样的轻,轻到甚至楚玄才反应过来,对方已怯生生地退开。 映入眼帘的,是眼前女人低下头,掩住双颊飞上的绯红。 稍纵即逝的一个吻,像是这傍晚时分的一缕风,须臾间便化开空气,什么也没留下。 只是楚玄眼底先是掠过讶异,心湖像忽然被投入一颗石子,咚一下,泛起无限涟漪。 层层的水波不断往外扩,最后扩散至全身的,是名为“甜蜜”的滋味。 “阿玄,我也祝你岁岁平安,还有……” “我等你。” 等着你下一次的到来。 楚玄知道这个吻的份量。 告别后,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就没有放下过,直到走过拐角,看见前方一道笔挺的身影。 那人站在街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从他的眼中,楚玄看见不甘、愤恨与……嫉妒。 “皇上。” 段琼直视着他。
第56章 段琼知道了。 。 初春的傍晚仍残存着冬的寒意。寒风夹杂着百姓们的欢笑声, 送来属于新年的喜悦。 隔着河,对面华灯已亮,年轻的男女聚在灯下嘻笑着。无人会注意到,没有华灯装饰的对岸, 两道身影静静站立在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下。 昏黄的光照在段琼脸上, 直接加深了这张俊朗面容的阴影。他绷得紧紧的, 连袖下的手都握成拳。 他对面的男人双手负后,习惯以上位者的姿态面对所有人, 尤其在臣子面前,对方显得游刃有余。 “段琼,你特地要到此处来,想说什么便说吧。” 段琼强撑住,以一种堪称平静的语气道:“皇上今日都在陪着长公主, 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喝茶游街, 就不怕他人置喙么?” “置喙?”楚玄重复这两个字, 嗤笑一声:“奇了怪了, 朕陪着自己的姐姐过年, 谁会置喙?” 段琼瞳孔一紧, 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怒意,直接回道:“皇上还记得她是你的姐姐!” 楚玄微眯起眼,“段琼,今日你一直跟踪我们?” “是。”段琼出乎意料地承认了, “我是跟踪你们。我看着你们从公主府出来, 去云来楼喝茶, 逛长街,买东西,直到回公主府。” 他定定看着楚玄, 声音变得嘶哑:“我也看见了,你从昨夜戌时就进了公主府,还有刚才……” 那一幕,段琼大概这辈子都不 会忘记。 年少初识、相知相许,他自认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楚瑶。 都说长公主敢爱敢恨,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哪怕当年只是国舅府里的丫鬟,楚瑶对他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 花前月下的相拥与轻吻,都是他的情不自禁。至于楚瑶……她未曾主动过。 段琼也没有过不满。 楚瑶不是普通的女孩,她读过书,虽然出身卑微,但却不卑不亢。 他尊重她。所以,他自认懂她的内敛、懂她的聪慧,也懂她的骄矜。 但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那样生性聪慧、处事谨慎的楚瑶,竟然在随时可能被外人窥见的巷子里主动吻了一个男人—— 还是自己的弟弟。 疯了。 楚瑶疯了,楚玄疯了,这世道也疯了。 夜风拂过,吹起两人背后的发。 段琼浑身不断颤栗着,他在愤怒,也在等楚玄的回答。 然而年轻俊美的天子丝毫没有被撞破秘密的窘迫或不堪,他挑起眉,如同听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那又如何?” 轻飘飘的四个字化为利箭,直接让段琼崩溃。 他再也忍受不住,连日来所有不堪与肮脏的猜测砰一下落地,变成他怎么也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是你的姐姐!你们是姐弟!你们这样、这样是——”段琼双目通红,胸膛不断起伏着,任何委婉的词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受不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那两个字像是禁语,几度在喉头翻滚着,他数次要将它们咽下去,可它们却像团火,烧得他喉咙发疼,他必须要将它们吐出来。 “乱、伦!” 这团火终于从他喉咙里出来,它们在这初春的傍晚,残忍地揭开这个不容于世的事实。 只是,又一阵风吹来。头顶灯笼随风晃了晃,在地上的两道影子扭曲出奇怪的形状。 当事者唇角勾起,那团火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段琼,”他念着他的名,平静地说:“你可知,当年倘若不是她对朕说这辈子想跟你在一起,朕登基后的那道圣旨就不是封她为长公主了。” 段琼微微瞪大眼,不知不觉退了半步。 楚玄仿佛见不得他这副蠢样,轻哼道:“当年是朕晚了一步,你的运气好,朕也认了。可造化弄人,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负了她。” 段琼忽地白了脸,呼吸也变得急促,“你一直都对阿瑶……” 过去种种犹如跑马灯在眼前一晃而过,很多他从来不觉得奇怪的谜题,在这一刻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它最真实的样貌。 难怪从一开始,楚玄对他的态度始终冷淡。 难怪身为皇弟,楚玄对他这位皇姐的态度实在超乎常理的好。 难怪他求了那么久,楚玄对于赐婚一事按下不表。 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段琼感觉呼吸变得困难,这事情并不是第一天发生。他敢肯定,自己出征前,包括楚瑶决意冥婚嫁进段府时,她的心仍是自己的。 那是什么时侯? “你们……是在她出嫁回宫后才发生的,对吗?” 楚玄挑了挑眉:“是。” “荒谬!简直是荒谬!”段琼失声控诉着:“就算你们不是亲姐弟,可是你已经册封她为长公主,她就是你的姐姐!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们苟且之事被人知道,世人会怎么看你们!” 闻言,楚玄脸色忽地冷下来:“段琼,什么叫‘苟且’?你与长公主有婚约,还在西蛮和别的女人搞在一起有了孩子,这才叫‘苟且’。” 砰。 隔岸那边忽然放起焰火。在夜空中亮起的火光照亮段琼已经惨白的面孔。 过了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就算、就算我对不起她,可也不代表你跟她就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 楚玄一字一句地道:“朕从五岁那年就认识她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比跟父母在一起还要长。” “那十多年里,我跟她都是一起熬着。你陪过她在大冬天的早上起来打水吗?你陪过她在大半夜洗衣服吗?” 楚玄看着他,“都是朕。” “朕与她,本来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她本来就是属于朕的。” “只是你运气好,在朕还没想明白之前,你救了她,让她对你动了心。” 过去不为人知的隐秘如今被主动剥开来,段琼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心中的震惊一浪盖过一浪。楚玄的下一句,却是把尖刀直插/入他的心。 “朕给过你们机会,段琼,是你没有珍惜她。” 这把刀慢慢化为钝刀,在伤口上来回磨着,将已经出血的心头肉硬生生磨出血、磨出痛,那是令人站也站不稳的痛。 段琼轻颤着唇,“可是……你会毁了她的。” 皇帝与长公主有私情。这样的事传扬出去,绝对会震惊整个大楚,日后也会被载于史册之中。 楚玄身为皇帝,世人记住他私德之外,还会记得他曾经被瑞王逼迫,会记得他在国舅府里隐忍负重,会记得他重登帝位后仁德爱民。 在日后史书里,与皇姐的一段情不过是大楚成帝长长传记里随带而过的一句记录。 没有人会盯着一个皇帝后宫不放,千秋万代,人们只会关注君王在朝政中的得与失。 可对于楚瑶呢?背德、淫\乱、私德有亏…… 他几乎能想到所有对女子最恶毒的词汇,日后都会被无情地加诸在楚瑶身上。 “皇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今日若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发现这件事,那要怎么办?” 楚玄表情忽地透出几分玩味:“所以,你现在要替朕保密吗?” 段琼呼吸一窒。 须臾后,他紧紧握住拳头,像是百般不甘,又不得不低下头:“皇上,算微臣求您,结束吧。阿瑶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因为爱,所以了解。 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依楚瑶的性子,她又能如何面对这天下悠悠之口呢? “您是皇上,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段琼压住心头泛起的酸涩,“微臣请您放过她!” 他低着头,没有窥见眼前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刹那后,楚玄目光轻移,不经意划过段琼腰间,噙着笑,他的语气中染上几分戏谑:“如果朕偏不呢?” 夜风骤然露出初春不该有的寒意。段琼看着眼前玩世不恭的天子,对方背后是隔岸一片灯火通明,风里送来的欢笑声,撞入耳里变成了讥讽。 他听见了,不久后那些人会用同样的讥笑对待楚瑶。 太过份了! 楚玄他怎么可以只顾一己欢愉置楚瑶不顾? 他会给楚瑶带来灾难的! 楚玄暗暗将他幽暗的神色纳入眼中,“段琼,你想阻拦朕,你……凭什么?” 凭什么? “你自己亲眼所见,是她选择了朕。” “未来的路如何,都是她心甘情愿,此事与你无关。” “你阻止不了的。” 不,他阻止得了的。 人的一生中,总有某些时刻做出超乎自己想像的选择。等到事过境迁后,回想起来,当事人只会拍了拍额头,发出一句“我当时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但,人就是会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做出自己永远想不到的举动来。 当段琼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眼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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