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抬头瞧了她一眼,像欣赏一盆花,没说话,只抿着嘴猛吞几口凉茶。 可这一直耽误也不是事儿。赵野被她们盯得羞愧,低着头便道,“你家杜兄弟是个大人物。虽然力气不大、能使的武器没几样、头脑也不算太灵光,但为人实在、仗义!”他把肚子里能说的话全都搜刮出来,可劲儿歌颂杜皓的好,“我们队伍里的兄弟都喜欢他。” 杜母听了,是又开心又感动,两眼泫然泪下,拉着儿媳的手就是一阵安慰,看模样像在说,‘我儿明年年尾便能回来了,咱娘俩的苦日子到头了’。 谁料,赵野一句没停,盯着那地上的一个小土坑就把实话全抖搂出来,“只是,只是三月前,杜兄弟在十三营巡逻时,被南下的匈奴骑兵踏碎,身子分成了好几截,还没见到军医就咽了气……” “你说什么?”杜母脸色一变,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快走了两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章絮的一张小脸顿时雪白,走至杜母身边站着,柔弱地,搀扶着婆婆的上臂。 “杜兄弟死了,没办法活着回来,就是尸首也不能。人是我亲手葬的,碑是我亲自立的,位置就在祁连山山南山脚下。这儿是抚恤金五千钱,杜兄弟一年攒下来的生活费六千钱,还有弟兄们拿出来给家人的两千钱,你们拿去用吧。”他伸手将行囊里面的在钱庄那边兑好的银票拿出来摆在桌上。 没说错,那张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五铢钱一万三千整”。 “啊……天呐,我的儿啊!”杜母当下便痛哭起来,腿脚一软跪坐到地上,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呜呜啊……你怎么能把我丢下,你要我和絮儿怎么活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兄弟的家人,也是唯一一次能有机会见到兄弟的家人。只是没想到话没说上两句,还没来得及分享更多有关于他们在营地里发生的故事,对方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野抿着唇也跟着站起来,想搀扶,又闻到身上的味儿,最后只好来回磨搓自己的破落袖子。听不下去。他觉得死一个人没那么惨,毕竟他在营房三年,光是好兄弟就换了五六百。每次谁死了,大家伙儿心里想的,无非是‘埋在哪儿,遗物谁拿着,钱要送多少,谁负责把消息带回家’。他觉得死亡真是一件稀松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谁知道杜皓的家人会伤心成这样。 “婶娘……”他嘴巴笨,闷着嘴去看章絮,生怕她也哭,她也伤心到悲痛欲绝、捶胸顿足。 章絮察觉到他的关心,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抬头回看他,给他一个“我没事”的安慰眼神,接着一声不吭,像大人似的,伸手轻拍婆婆的背,又取来巾帕给她擦上,体面地撑住了整个场子。 既然她能收拾,赵野就没理由继续待了,他回身走到桌案边,准备拿上东西就走。 谁知道听见章絮暗含歉意的话,“官人留步,洗个澡换身衣裳再走吧。这一路辛苦,能活着回来实在幸运。等洗漱干净再去见家人吧,他们肯定很期待。还请您别推脱,我们家穷,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简单招待官人一番。” 他原本不想答应的,赖人家家里招人烦。毕竟他自小了各种人嫌弃他的话,譬如,‘你真多余’、‘谁摊上你才是倒大霉’、‘懂不懂规矩,果然没爹妈教养的就是没规矩’…… 可章絮居然还挤出了笑容来看他,像是真的为他活着从沙场上回来而高兴那般,把他视作不一般的大英雄。 不是,他可是赵野,无父无母,无兄无姊,无弟无妹,孤魂野鬼,是生是死,无人在意。他怎么好意思得到这样……这样美的女人的称赞。 “多谢……多谢款待,那我……那我洗完再走。”他嘴被绊住了,结巴,心想着还能看章絮一会儿,一饱眼福,就忍不住笑。 可眼神一转,又望见了杜母脸上的泪,不敢心猿意马了,肃穆地站着,或者把杯子里的茶水全喝完,等她们娘俩把心里的委屈全都说一遍。说去年收成不好,地里收不上粮食,忍饿忍了大半年,说别人侵占田地也无处伸张,说官府原本要给的体贴至今还未到手,说深深的爱啊,说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像杜皓一样听着。是的,他像杜皓一样地听着,听见了原本要说给杜皓听的每一句话。又在杜母挣扎着要上来看他的时候,彻底变成了杜皓。 难怪曲长说,他们这些个兵都是一个名字,一个模样。他那时候听不懂,想着,大家都有名字,样貌各不相同,凭啥一样。 现在是彻底懂了。 第2章 杜母哭累了被章絮搀进屋里,进 屋前还拿上了他带回来的一顶毡帽,是杜皓的。 其实杜皓遗物不少,衣服、靴子、两件特意买给章絮,西域那边胡女才穿的长裙,和一些跟着营房里会认字儿的秀才学写的书信……可能还有更多。但他又不是杜皓,哪里分得清楚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都干什么用。所以只拿了两三样放进背包里。或者说的更准确一些,他的包袱里绝大多数都是给杜皓带的东西,这会儿全拿出来,那么大个包裹就只剩一层皮。而剩下那些赵野拿不了的,只能给他埋进的坟冢里。 当时收拾的时候,他还真不觉得这些东西少。他甚至觉得自己仗义极了,哪有像他这样的好兄弟。可他现在看见那堆遗物一人拿个两样就没了时,又觉得自己带少了。 “官人,还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真是无礼。”章絮眼睛大抵是红的,鼻头也跟着红,看起来像只受伤的松鼠,“把你晾在这里这样久,还请你谅解。” 女人从房里拿出一整套新衣裳,一看就是男人的,杜皓的。 他和杜皓身长不同,这身指定不合适,但他没带一套衣裳回来。如今能有换替的,他不知道多开心,看着女人就是笑。 说起来好像挺遭人嫌弃的,但他们常年行军在外,荒郊野岭,哪有那么干净的事情。他回乡这一路上到了身上痒了要清洗的时候,都是直接跳进河里,再生堆火把人和衣服一同烤干。如此干湿交替。 自然衣服上留有一股馊了的味道,但他察觉不到。他早与这些浑然一体。 “没事儿,我了解,情况特殊。我叫赵野,弟妹喊我赵哥就成。”他傻乐,像流浪的野兽无意进了别人家那样,又拘谨又激动。伸手接衣裳的时候,他甚至看见了章絮两只纤柔的小手,又白又软的,要他心跳没忍住漏跳了几下。 真美。真美。真美。意犹未尽。 “好,也不知道赵哥用不用得惯热水,我只备了两桶。”女人边说边领着他往柴房去。 两人前往柴房途中路过一处不完整的土墙,她看见了,面红了几分,又添上三分窘迫,凝笑道,“家里不算富裕,让赵哥见笑了。” “没那么多规矩,弟妹别想这些。我成天在野外带着的,有干净水都奢侈得不得了,更别说热水了。我这心里满足得很。”他摆摆手,一张脸涨得红,心里实在不好意思,更添道,“这墙,弟妹若是不嫌弃,我过两天来给你们糊上,肯定弄得干净漂亮。” “好嘞,多谢赵哥。”她含蓄地笑,伸手推开柴房的门,请他进去。 柴房里水汽氤氲,像寅时的山间,像人间仙境。没夸张,赵野第一次在人家家里见到这样多的水汽,有些痴了,连带着领着他置身于水汽中的章絮,也觉得格外迷人。 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赵野脱衣解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 先说那身段。天呐,不是成心往那方面去,正如杜皓所言,不是成心要想混蛋事,实在是见到她就憋不住下身那股子劲儿,肯定是软的,要比他摸过的所有野猫都柔软、婀娜,要他忍不住往肚子里咽气儿,咽吞不干净的涎水。 再说那张脸,那张比曲长帐篷里挂在墙上、也不知道是谁人送的仕女图上的女子还要美丽的脸庞。他抓着汗巾闭着眼睛仔细地想。柳叶眉,樱桃小嘴,两只眼睛亮澄澄的,比他见过的每一颗星子都要亮。真是要他疯了,真是……真是勾人的妖精。 还有那副勾人心魂的嗓子,那嗓子,比站在他们营地门口卖唱的歌女、妓-女、胡女都要让人心旷神怡,像百灵鸟,不,比百灵鸟还要美妙,婉转的,绮丽的。 啊!他想起来了,就像漠北的横笛,细而不尖,长而不利。 这时候他又想说了,杜皓实在是太谦虚。别人都可劲儿的吹自己心上人有多好,有多美,恨不得说成天上人间只这一回那般珍贵,就他老实,嘴笨,连弟妹百分之一的美都没说出来。 “还好走了这一遭。”他抓起汗巾又在肩上擦了擦,感慨,“赵野,还好你走了这一遭。” —— 等他用了大半个时辰,仔仔细细将身上的皴搓洗干净,那头厨房的饭菜就做好了。站在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他可太久没吃过正经的饭菜了,便忍不住凑近,像尊门神,站在窗门外琢磨章絮做的美食。 许是太热,她将袖子挽了起来,挽高,露出两节素白似藕节般的手臂。 女人正往主屋端饭呢,看见他了,热情开口,“赵哥,快去桌上等着吧,我马上就来。” 他点头,又憨笑了两声,活像个没主意的木头人,一举一动都想听章絮的使唤。 再说吃饭,吃饭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桌上只摆了一素一荤一碟咸菜。这份量,对于他这种男人来说,不过刚够填饱肚子。 真正应该说的,是章絮额外给他做的那碗鸡蛋汤。用滚水做底,撒上一把砂糖,再打五六个整蛋。最营养,最简单,也最珍贵。 赵野早看出来了,杜家只有一只母鸡,那母鸡,有些年头了,没法儿整天下蛋,跟猜谜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屁股后面掉出一个来。所以说得感动些,这一碗就是杜家几近半月的吃蛋量。 “这……”他看着那碗蛋,再看看自己碗里成山高的白米饭,又看了眼章絮还有杜母碗里的连半碗也说不上的粗粮,顿时觉得哪里不舒服,开口,“这碗蛋,咱们一起分了吧。” 章絮没接话,抬头去看杜母。杜母看了眼他,有些没劲儿地说,“只是饿一顿的事情,你们在那边不知道饿过多少顿……赵兄弟,就当帮我一个忙,替我家杜皓吃了吧。” “他一年多前出门时吃了一碗,说好吃,回来的那天也要再吃。”杜母说着说着,扭过身子往边上揩了把泪,哽咽道,“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家里就一直囤着一碗鸡蛋汤的用量。” “正好你来了……以后也不用再囤了。” 闻言,他瞬间明白了,他还得当一回杜皓。这其实不是坏事儿,毕竟才知道死讯就热情款待他,笑着,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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