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野扯了个不算好看的笑,许是想起了驻守酒泉时发生的事儿,抱着那碗蛋边大口吃起来边含糊地说起话,“婶娘要是不介意,我给你说几件杜兄弟的事儿。” 这才是要有人活着从沙场上走下来的意义,得有人记得营地的欢笑与热闹,记下来,说给懂的人听。 “不介意,你愿意告诉我们,我这心里可高兴了。”杜母回。 “一年多前,杜兄弟刚去营房的时候,正是我给当班。我那会儿刚当上屯长,可兴奋了,赶巧,他又是我收的第一个兵儿。所以我把这事儿记得清楚。” “我们那营房呢,一共几十个班儿,各有各的规矩。我的规矩呢,我自小饿惯了,就爱吃,所以我琢磨着,无论谁来我手底下当兵,都得给我饱餐一顿。” “于是到了夜里,我便问杜兄弟。我说,鸡牛马羊,除了水里游的,但凡能在酒泉看见的活物,我都有办法弄回来给你打打牙祭。”男人说这话时,十分豪爽,爽快,大手一挥,仿佛再现当时的场景。 章絮绕有兴致地听,边听边往嘴里塞了两勺热水冲的玉米面糊。 “你说这事儿它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要我好几两银子,就杜兄弟实在,抱着刚发的碗,陶碗,说要一份能把这只碗装满的糖水鸡蛋。”男人说着,用两只手比了个口径三四寸的圆,告诉听故事的两人,那只碗是什么模样。 “我……我心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大好的便宜也不知道占……” 赵野说了一半儿,胸口就突然堵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气吞了整蛋噎住了,总之,胸口狠狠地堵住了,要他说不出话,红了眼眶。 “赵哥你别急,慢慢吃。”章絮看见他憋红的一张脸,看见他将右手握成拳,狠狠在胸口处敲击了几下,干脆起身,伸手给他拍了拍背,又道,“时间还长,慢慢说。” “诶,谢谢弟妹。”赵野咽了口气,端着碗喝了两口甜汤,又随便地抹了把眼角,自责道,“我那时候哪里知道,我以为他太老实了,还一个劲儿的骂他榆木脑袋 ,我真是……我这张嘴真是贱。” “赵兄弟不必自责,不知者不怪,想来有你这样的人当屯长,我儿肯定备受关照。”杜母见他这样伤心,给他夹了两块肉,安慰道,“我家杜皓呀,确实脑袋笨,你也没说错,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空有一身蛮力。” 他不认,用力摇了摇头,闷着声答,“杜兄弟是我当屯长带过的最卖力的兵。军营里嘛,自然是什么人都有,有上进的也有不上进的……主要是那皇帝胆小如鼠,兄弟们不愿意给他卖这条命,都想着苟,捱过这三年,活着回来。只有杜兄弟不同,他闲来无事和我说,他家里穷,他没法儿不努力,他想建立一番功名,带着母亲和娘子住县里的大屋子。” 这话肯定催人泪下,杜母一听又捂着嘴呜咽了几声。 章絮却始终没掉成型的眼泪,体面着,只在眼角眉梢浮现一丝淡淡的愁容。 赵野无意瞥见她的时候,忍不住想,这女人到底是坚强还是喜怒不形于色。不哭倒好,他要是看见美人落泪,肯定会心疼。 他定了心,把话接着说下去,“可刀剑无眼,战场上,死的往往是不要命、最拼命的。若是杜兄弟看见匈奴人来的时候找处地方隐蔽起来,也不至于丧命……反倒是,反倒是叫我这种人活着回来了……” 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也许今天之前,他根本不懂战场上拼命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人什么事儿值得人这样舍生忘死。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突然就羞愧了,羞愧难当。活像一个逃兵。 “赵哥别这样说。”坐在他对面的章絮忽然开口,温和道,“话才不该这样说。” “杜哥拼命,不论为了谁,是生是死,都好,该夸。赵哥同样拼过命,不论为了谁,是生是死,也好,得夸。我想,没有哪一个士卒就是该死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死亡会因为牺牲变得比战友更伟大。你能活着回来,就说明我们大汉多胜了他们一个人头。我们活着的士兵越多,就证明我们胜得越多。这样好的事情,不该叫人难过,叫人自负,多少得骄傲地笑着。” “是不是,娘。”女人也伸手,给他夹了两块大肉,堆放在那碗如山一般高的白饭顶端。 像给他插了块旗帜,莫名其妙在他心头上插了块旗帜。 真是……什么话。 他胸口各种各样的疲倦、杂七杂八的心思,到这一刻突然洗净,澄澈得不成样子,要他眼眶突然滚出几颗泪,无声无息的,掉进成山的白饭里。他大口吃进嘴里,咸的,他吃进嘴里,甜的,暖进心窝里。 肯定没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哪有人在意他的死活,自从收留他的那位隐居老人离世后就没人再把他当自己人。 还好走了这一遭,还好他最闲适,从曲长手里接下了这件差事。他想。还好走了这一遭。 “是。”杜母见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说掉眼泪就掉眼泪,也难受了,像看见自己的孩子那样,慈祥的,开口安慰,劝慰,“赵兄弟,这一路辛苦你了。” 第3章 吃饭,把桌上能吃的都装进肚子里。还不够。他不得已收了杜家半块过年腌制的腊肉和一小坛泡菜才能从那道栅栏里走出来。 章絮要送他。他不舍得,他想,这样的美人孤身在外太危险,所以摇着头催她赶紧进屋,自己则站在门外一直看着,直到目送女人进了屋,听见门后门栓被插紧的声音,才能放心地离开。 是的,离开。不是离开杜家,而是离开虢县。这个他自小生长的地方。 同寻常对出生地抱有深厚感情的人们不一样,他对虢县没多少感情,甚至还有些讨厌。因为在他们常说的关中话里,虢县就是“鬼县”。大抵是传了几百年的传言,说这里总闹鬼,古怪事儿多。导致大人小孩儿平日里都不爱出门,还一心觉得荒郊野岭、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要有人的痕迹那肯定就是撞见鬼了。 那时候他还小,七八岁,不怎么和县里的打交道,不会说几句关中话,不懂大家脑袋里都有的这件所谓常识。所以每次下山被樵夫、捕蛇户无意撞见时,都会被莫名其妙的攻击,有时候是言语,有时候是土块,有时候是随身的木棒。 这样时间一久,他就厌恶起虢县了,只想着逃,远走他乡。 可他正琢磨眼下是先去南边的益州还是东边的司州时,忽然瞥见倒映在窗纸上女人窈窕的身影。 她正掌着灯,把灯放在桌上。此时灯火飘摇,影子也跟着晃,别有一番风味,终于彻彻底底地吸引住了他。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赵野只见过营地里原先是书生的会点灯夜读,所以猜,章絮是个能认字的姑娘。 赵野不识字,没人教他,是不折不扣的文盲,但他格外喜欢读书人。他觉得读书人说话做事都体面、精致、仔细,不像自己,毛手毛脚。如此一想,便更喜欢章絮了,直白地盯着那抹朦胧的背影痴看。 还要走么? 他突然生了迟疑,他不确定,下意识将这间隐匿在丛林中的小院前后打量好几眼。忽然,看见看见墙上的破损,大喜,安静地笑了好几声,盘旋在原地来回转了几圈。 怎么走,不走了。还要给她砌墙。他想,就算与她萍水相逢,就算此生不复见,日后也还能与她多见几面。这件事儿叫他喜不自胜。 于是他弯腰,将刚才拒绝不了的腊肉和咸菜放进栅栏里,使其安安稳稳靠着木桩,接着用手敲敲,告诉给屋里人听。 “婶娘,弟妹,我走了,东西你们拿回去。我过两天再来!”说完,赵野转身往山林深处走去,身姿潇洒的,自在的,不过几步远,就彻底隐匿在草木中。 —— 但章絮没能见上赵野第二面。 汉时女人大多依靠男人生活,出嫁之前跟着父亲,出嫁之后跟着夫君,生儿子之后就得跟着儿子。这是隐形的社会规则。 可杜皓离开的时候,他们才新婚半月,没亲热过几回。章絮自然也没给他留下孩子。 汉时好战,缺钱缺人缺壮丁,这样年轻的女人肯定是要再嫁的,要跟着男人,要为这个帝国繁育更多的士兵。 所以第二日一早,婆婆拉着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塞了能拿出来的银钱,就带着她上府衙退改户籍,还她自由身。 人死如灯灭。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女人只红着眼睛看了眼生活了一年多的茅屋,不发一语,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毫不留恋地于当日便收好包袱回了娘家。 章絮是商户的女儿,可家里不比杜家富裕多少,所以在多一个人头多一份负担的情况下,娘家没多待见她。章絮早知道会是如此。毕竟汉朝各种赋税里,人头税最重,成人每人每年就得交一算(120钱),再加上朝廷对未婚女子强征高税以鼓励生育,这会儿合离回家,给到家里就是远超平常的压力。 她今年十七了,已经到了朝廷界定的第二个缴税等级,若是坚持未婚不嫁人,再过一月便要给官家交两算的税金(240钱)。 她哪儿有这么多的钱,去年歉收那样厉害,光是忍饥挨饿就受了小半年,哪儿有余粮。 所以住家的第三日,母亲见她精神头稍微好些,便来问,县东的木匠如何,今日干脆上街去瞧瞧,若是不满意明日就去看对街卖猪肉的,总要嫁人,别那样挑剔,只要能给她把人头税交上,能不叫她饿肚子,是什么人都行。 母亲说的不错,生逢不太平的时代,她哪有选择权。 “我心里清楚的,只是刚知道杜哥死讯,有些难受……母亲早些歇息吧。我肯定不要您担心。明日一早我就去瞧瞧那木匠……若是看不中,下午便去屠肉户那里。”章絮边说边从柜子里取出尘封已久的旧被子,铺开来放在竹床上。 “这才是好孩子。”母亲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日子再难也要往后过。 其实说起来有些唏嘘,女儿嫁出去后,对于娘家来说就是外人,家里不给她留足够的生活空间是常有的事情。正如这几天,章絮只能一个人睡在临时收拾出来的杂物间里。 所以别说想不想得起赵野了,她这会儿拥着发霉的被子,躲在被窝里难受地落泪时 ,根本不知道未来要怎么办。大脑乱糟糟的,胸口只有恐惧、担心和慌张。 —— 汉时虽然敦促妇女再嫁,对应社会上的风气也相对开放和温和,但到底不是新嫁,许多事情都不能像初嫁那样谨慎和理想。其一,如果不是娘家家底厚实,二嫁几乎很难寻到良人,相配的多是年龄大、待人不体贴不温柔的单身汉或者死了好几任妻子、脾气古怪、难以相处的。其二,再嫁很少举办正式且隆重的婚礼,毕竟男女双方都是不富裕的底层人民。运气好点的,请个轿子抬回去,运气差点的,盖上盖头自己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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