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二嫁就是门生意。男人寻找能繁衍的工具,女人寻找能依靠的饭碗,大家不谈感情,各取所需。 咱们先说木匠,因为木匠听起来干净,相较屠肉户,手里没碰太多脏东西。 那时汉民族还处在小农经济的阶段,绝大多数百姓干的都是种地收粟的活儿,能靠这种相对有技术门槛的手艺活命的,手上都有别人学不来的东西,多为祖上单传,生活富裕,为人傲气。 章絮出门前觉得此人会是她最好的选择,于是大清早起来梳洗打扮,挽高髻、戴铜钗、描愁眉、化啼妆,问姊妹借了新买的高腰襦裙。她甚至担心自己贸然前往太莽撞,还在进店前往隔壁家铁匠铺子里看了看,同对方打探木匠的情况。 木匠什么都好,唯独脾气古怪。要说哪里古怪,铁匠放下手中的铸铁块,望着她左思右想,最后模糊不清地和她说,“说什么都不合适,你去看了便知。我只劝姑娘切莫病急乱投医。” 这是很正常事情,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选得样样都好的郎君,几乎天方夜谭。所以她谦逊地笑了笑,只把对方的缺点看成人生道路上必须要克服的难题。 木匠今日正巧空闲,一个人坐在店里刨直板,见她来了,突然抬头看她,热情地问,“姑娘你要定做什么?是妆匣还是柜子。我这里什么木料都有,只要你付得起银钱。” 她环顾四周,看见比家里两三个屋子加一块儿还要大的店面,心中不禁一喜,答,“我既不做妆匣也不打衣柜。今日来,是想问店家是否有妻室,是否愿意娶我为妻。” 章絮表情淡淡的,鼓起勇气,开口就是开门见山,“我夫君几月前死在了河西,如今得闻死讯,生了二嫁之心。” 木匠整日坐在店里,阴沉着,孤僻又淫邪。眼下听见这女子上门自卖自夸,邪笑一声干脆眯起眼看她,心想,此女虽面容姣好、身姿绰约,但肯定不是从做正经买卖的人家出来,娶这样的女人当妻子,几条街外的都要笑话他。 于是边应和边敷衍,问,“我娶妻为的是暖床和生子。那我问你,你是床上功夫高超还是这屁-股肥硕能生养……和前夫有过孩子么?别不是只不会下蛋的公鸡。” 她哪里听得懂铁匠给她的暗示指的是此人内心阴暗,看谁都觉得是肮脏丑恶之人。听完便白了脸,没想到自己这样勇敢的自我举荐居然在旁人眼里是不检点的行为,面上蒙羞。 “你误会了……”章絮红着眼睛要辩解。 可对方才懒得管她怎么想。对方只觉得自己肯定是说中了此女的心事才要她这样气急败坏地忙于辩解,干脆坏笑道,变本加厉,“你要是怕我不信,想证明给我看,也成,我也不是心肠冷漠之人,愿意给姑娘一个机会。你在此等我一炷香的时间,我忙完手上这些,咱们就去后屋。我觉着,一会儿关上门脱了衣服,就什么都清楚了。” 污言秽语,叫人作呕。 章絮气得说不上话,瞪着那阴暗小人看了两眼,心如死灰,心道自己宁可嫁给屠肉户,也不能与这种男人为伍。 也不犹豫,落下一句“我今日说错了话”后,转身,疾步走出了木匠铺子。 第4章 再说屠肉户。 虽然屠肉户逢盛世是普通的猪肉汉,可处在乱世又值荒年,这些人就是隐匿在百姓间的刽子手。一遇大旱,手上多少都得沾人血。所以这样的人杀气重,福气薄,功德浅,难为良配。 章絮从没想过要和这样的男人结亲,所以去的时候心里别扭。一句不问就回家,不好同母亲交待,可万一大着胆子问了,又担心同方才那样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愁容满面。 屠肉户年纪不小,快四十,可以说是站在肉摊儿后亲眼看着住在对街章絮一点点长大的。 她来时正逢街上人少,清闲。他看着章絮一点点走近,站在摊前四下张望,从左手外摆着的猪头看到右肘外卷着的猪尾,开口问,“方才我听你兄长说了,今儿去相亲。不顺利么?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她两只手扣在身前,抬头望着这位从小当叔伯看的中年男人,摇着头,老实答,“不怎么顺利,我和那木匠谁也看不上谁。” 屠肉户爱听实话,爽朗地笑了两声,点了下头,安慰道,“那人生得贱,你不要,做得对。但你娘说的也没错,男人里好苗子都给征兵的领走了,要么死在边关,要么早有妻室,这会儿留下来能给你当男人的,不是才十三四的小兄弟,就是那种不长脸的丑玩意儿。” 她也爱听实话,这会儿听到有人和自己想法相同,有底气了,也松了口气,歪着眼左右瞟了瞟身后的行人,发觉无人在意后,摆正脑袋冲着屠肉户偷笑了两声。 屠肉户虽长得凶,但不是坏人。章絮不讨厌他,但也说不上喜欢他,更提不上能一门心思嫁给他。所以抿了唇,应付任务似的小声问,“我娘让我来问问你,你能把我娶回家么?” “哈!”对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跟看小孩儿一样看着她,有些惊讶,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娶你?除非我脑子被驴踢了。”屠肉户震惊完,爽快扔了手中的砍刀扶着砧板大笑道,“我的好丫头,我娶谁也不能娶你啊,你这岁数都能当我闺女了。你娘也是的……成天在你耳边吹什么风,真是乱点鸳鸯谱。” 她听见这话,禁不住安心几分,可回头望见自家屋门时,又渐生几分荒凉。 母亲出门前已同她把话说死了,要她好好斟酌,“木匠看不上,屠肉户又不答应。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金凤凰,还有能耐在这里挑挑拣拣。咱们女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嫁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生养三四个孩子,盼儿成就功名,盼女觅得良婿……这世上哪有第二个杜女婿,絮儿啊,在世为人莫要贪心,好郎君你已经得过一回了。” 于是她又难受起来,问屠肉户,“叔,你不愿意娶我,可你为何也不愿意娶别家的姑娘?我看你孤身一人在这儿站了几十年。” 屠肉户说实话,他盯着桌上的那块猪肝答,“我十几岁的时候,相中过曾经是你邻家的崔三姑娘。可她家看不上我,说我一身猪腥味,成天舞刀,太恶,便将崔三姑娘嫁给了一位穷得叮当响的读书人。” “读书人好啊,考上了功名就能带着她过好日子。”屠肉户成天笑呵呵的,终于在这刻露出些许遗憾,“读书人有什么好的,除了写字儿什么都不会,种不了地,卖不上力气。是你出生第二年的事情,那时候旱了两年,大旱,家里有点存粮的还凑合,没存粮的只能卖儿卖女卖媳妇。” “崔三姑娘命不好,在那年冬天刚到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块白净的‘猪肉’。”屠肉户的眼睛还盯着那块鲜红的猪肝,添道,“章四姑娘,过来人劝你,如果能找到一个打心眼喜欢你的,又不会把你卖了的男人,无论你喜不喜欢,美丑贫贱与否,都嫁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如果找不到,家里又逼迫你去跟那种贱人,还不如死了,免得苦累几年,最后成为我这儿案板上的一块肉,任人挑选,肆意宰割。”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男人的无用总是投射在女人身上。” 她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她对男人的认识只在总和三姐吵架的三姐夫身上,在四妹有孕吃胖后就去外面偷腥的四姐夫身上,还在娶了自己就一去不返的杜皓身上。 杜皓就是那打心眼喜欢自己的男人,家里明明不怎么富裕,还用 半年的收成来下聘。他也疼爱自己,将自己娶回去后,总小心翼翼,说话轻柔,从不给干重活粗活,也不会像别的农汉那样粗鲁地对待她。 可惜。 “多谢叔,我就先走了,家里还有事。”女人的神情忽然变得惆怅。 章絮的感情总淡淡的,也许是家中父母关系不好的缘故。那时候只身守在家中,记不起多少他的好,月前还一直在想,他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几日前听见他死了的消息,情绪也淡淡的,不相信,觉得指不定人还活着,认错了尸首,或者,来人骗她。 她不明白杜母为何哭得那样伤心,日哭夜也哭,但自己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还能笑,还能……还能转头就去找别的男人。 女人没心思回家,转过身,当着屠肉户的面儿只身往渭河边去了。从前她去杜家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记得清楚,五百步往东就到了桥头,桥头沿河往西下,再一百五十步就是那座矗立在河边的界碑石。 界碑石,还立在这里,没有变动过一丝一毫的位置。她怅然若失地走近,下意识用手指轻抚石头上的皱纹,描摹它存在于世愈发悠久的证据。 可是,界碑石啊,你知道么?这世间再无杜皓了。 这世间再无杜皓了。要她这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怎么办。 渭河上忽而起了风,吹乱了河面,也吹皱了她的心,章絮忍了好几日的离人泪终于掉了出来。 —— 赵野没见到章絮,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每日做的事、见的人都无趣。 以前没这种感觉,他以前最多觉得,虽然很多事情没有道理、毫无个根据,但不至于让人心生厌恶。如今却变了,他在杜家附近徘徊了整整三日,突然意识到这世上除了章絮,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 今日也是,天刚亮就来了,从东逛到西、从南走到北,也不怕给人遇上。他倒是希望有人给他遇上了,再给章絮通风报信,说他赵野就在这里等。 可谁又认识他,谁又能帮他代为传达心意。 他无言,转过头伸手摸了摸攀在树干上的小虫,只身一人,急促等着,再看日头往西边斜,看着进县采买的妇人不出两个时辰便要往外出,想着今日的希望又要落空。 他不是真的无事可做。他就像是中了邪,把执念落在章絮身上了。前几日还想着,过几日要走,过几日便走。谁知道今日便生了‘不然去县里找份事儿做’的心思。他有长官给的介绍信、证明文书,去县衙找个衙役或者游缴的职位不在话下。或者等到时候攒够了银子,就搬去县里住,说不定能在哪条街上碰见她。 那天去杜家砌墙没见到章絮的时候,他就想问了,弟妹究竟去了哪里?若是回家了,回娘家,大概要几日才回?是不是他在这里不太方便刻意回避?他一点点把墙上的风霜抹平的那个下午想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可他不懂规矩,他不懂男人女人相处之间应该要遵守的规矩,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说,女人可娇贵了,又矜持,太突然的接近会吓到她们。他们说,越是好的女人就越要用心对待。他们说了好多,可这会儿仔细回想的时候是一个也记不起来。 赵野有些后悔,心想自己实在离人世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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