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民间说法也很有道理。 用过膳,绕着坤宁宫湖塘散步,当家做主的那个又开始跟皇后讲今日前朝遇到的事儿。 旁的惹他苦闷的,不宜在皇后孕期说,以免她牵挂。 先说好消息。 “二叔在越州办差很得力,这一批官窑的青瓷皙透无比,一开炉就惹得四方竞价,最后卖给了南边的暹罗,足足二十万两银子的大订单呐!” 崔雪朝反而提醒:“订单金额大,盈润到了国库,是好事。这也并非是二叔一人的功劳,最底层的泥工,烧窑把控火候的师傅,这些人的共襄也该赏。” 乾元帝说是,他已经决定让崔二在越州再呆上两年,崔二为人不懂变通,是根硬骨头,越州是高家祖地,一朝破败,各方都想捞一口热饭吃,平常职缺罢了,利润油水大的部门全都是朕的! 国库让前朝消空了,他这个皇帝平个叛乱都得节省着来,实在窝囊。 说罢这个,又提及一事。 “这回高家私挖京西铁矿运往海外一事,杭州商会其中一个分管事功劳甚大,若非是他将运铁矿的大船路径偷偷告知于水师总兵,还不知江南之乱要持续多久。” 崔雪朝停住脚步:“杭州商会?” 恰好是一个观台,乾元帝往湖塘搓撒鱼饵料,“是,奏报上说此人名唤姚安泰,在商会不显山不露水,原是分管几处水埠货运,也不知何时留意到商会在跟叛军暗中来往,一举揭发,整个杭州商会上下现在唯此人号令。” 随着他讲起的细节更多,一张老实的方脸浮现在崔雪朝脑海中。 袁望回眸看她:“走累了?好端端,怎么发起呆了?” 崔雪朝浅笑一下,长廊尽头童公公促步走来,观其神情似乎又有急事要他去过问,“我先回去了。” 袁望心下失望,目送她一点点走远,身影消失在月洞门的那一刻,轻松的面容瞬间变得难看。 她没有坦白自己跟那姚安泰的关系! 为何?隐瞒是否意味着还在介怀?
第55章 姚安泰就是从前跟我成过…… 童公公上前回话, “陛下,锦职司罗大人到了。” 杭州商会在南部的地位举重若轻,一个不起眼的分管事上位成了话事人, 乾元帝自然得派人去查查底细。 他派了正使去, 一是带去了赏赐,赞扬姚安泰的义举。检举了运输铁矿的航道, 本质就是切断了叛军兵器辎重补给,真正从后方断了叛军生机。 此等功,除去照例的金银绸缎封赏,为彰显皇恩, 乾元帝还颇为大气地封姚安泰为嘉义伯。 天使去颁发旨意, 锦职司的人去探查姚家在杭州的大小事情, 意在明朗姚安泰此人可否胜任杭州商会会主的缺儿。 这一查,旁的本事先撂下不说, 与姚安泰几年前和离的夫人真真吓得罗大人连夜飞鸽给望京传信。 “姚家祖上最高曾出过一位当五品文吏的盐运使,积累家业, 至姚安泰这一代衣食丰殷, 小有家财,在杭州本地算一门小望之家。姚安泰此人身只六尺余, 貌不惊, 十八起前后下场考功名有六次, 次次不得中。” 乾元帝适时扯个很不屑的笑容。 十八起科举,六次下来,十八年连个最基本的秀才身都没有,可见其人学识甚一般。 他换个松闲的姿势,示意继续。 罗大人:“至姚安泰这一代,一家三房, 以姚安泰所在的大房为主枝,五年前,姚安泰之父过世,姚安泰与其余几房的人斗法赢下家主之位。” 乾元帝:“哦?他还有此等本事?细说此事。” 罗大人弓着的腰越发低了,“姚家大房子嗣不丰,姚安泰三十好几却膝下无子,曾有一妻病重过世后一直未有续弦,外人传言姚安泰与那亡妻感情深厚不愿再娶。其父过世,二房三房的人以姚安泰身后无人为由发动宗祠易宗大会。 就在宗亲抹去姚安泰继任家主身份之际,有位来自南康红袖招的女家领着一个两岁的儿子上门认亲,说自己早年与姚安泰曾有一子......后来姚安泰娶那位女家为妻,二人之子认祖归宗。” 罗大人越说头上的汗珠越多,斟酌言辞谨而又谨,可有些事情陈述起来便是再小心,都会犯到陛下的忌讳。 果然,他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內久久没有声响传来,一片死寂中,罗大人听见上座帝王寒彻如冰的声音:“那女家是出自何处?” 罗大人战战兢兢:“回陛下,是南康城的红袖招。” “她在红袖招做....呆了多久?” 罗大人:“自前朝末帝十年夏五月起,签琵琶女乐的工契,三月后某个豪客因其乐艺掷百金,得以脱身。” “既是脱身,又为何卷入姚家?” 乾元帝语气艰涩,深吸口气:“那个两岁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罗大人:“微臣在杭州时曾看过那位小公子,其长相与姚安泰和...”他打个磕绊:“与其名义上的双亲并不相似,街巷中亦有传言此子并非姚安泰血脉,但姚安泰坚称其血脉不存疑,且为此打杀过一批家仆,如此才压下流言。” 他此言,只是某种粉饰,乾元帝听出其中仍存疑云,但牵涉一家私隐,除非羁押扣审,外人无法知晓内情。 “至于女家为何卷入姚家,微臣只查到姚安泰早年住在南康外祖家中,时常混迹于南康大街小巷。” 如姚安泰这样读书不行的小资公子,混迹于青楼间并不纳罕,结缘几位粉红佳人也在情理之中。 但罗大人亦还有话:“陛下,当年勇毅将军奉您令南下江淮筹借粮草却在南康遇刺身亡一事,陛下可还记得?” 闻言,乾元帝恢复正坐,“为何提及此事?” 罗大人:“那位女家牵涉甚广,微臣不敢小视,便衣去南康一查,才知当年勇毅将军遇刺之地便是红袖招。楼中幸存的管事酒醉后与臣说,那晚勇毅将军不顾红鸨再三劝阻,强要一位乐娘随军伺候,那人乐娘不从。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以头簪刺入勇毅将军后颈。” 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吗? 再之后发生什么,罗大人闭口不再多说。 乾元帝脑中一片空白。 他记得此事。 当年战事粮草不续,他下令让勇毅将军南下,必要筹借两万旦军粮,若事不成,勇毅提头来见。 后来他见到了勇毅的头颅,脖颈破了豁口。 当年以为勇毅遇刺乃江淮之地不肯施借粮草,震怒之下,吩咐帐下军士...杀! 那时自己满心悲愤,北地惨遭胡部铁骑镰刀,荒芜不生。南部军民偏居一偶,歌舞升平,淮水两岸的河源沁润一层厚厚的脂粉香,散发腐臭的糜烂味道。 那一夜,他站在鹭洲头,只是轻抬手,乔装而来的上千铁卫如恶鬼般扑向灯火通明的红袖招。 嘶吼声、求救声、凄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觉得这是正义惩戒,大火漫天。 离开时,上百艘军粮船随他一起。 乾元帝缓慢地站起,用力撑在桌角,似乎晃了一下,童公公担心地伸手,却见陛下挥开他的搀扶,不顾殿內还有外臣,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后宫方向离开。 坤宁宫安逸美好,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炙热,晒到人身上暖融融的,但乾元帝却觉得自己好冷,从里到外的恐惧。 一路走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脑海里一片空白,想问什么又不知能不能开口。 迈进坤宁宫的大门,迟钝的听觉恢复如常。 他僵立在殿外,听见屋内她温和的话音,好半晌,意识像个上锈的齿轮开始转动,是她在教汉王读史书。 她读《史记》,说《项羽本纪》,说他起兵反秦之暴政。 讲述项羽项梁举兵吴中八千。巨鹿之战。 项羽举刃先入咸阳,烧秦宫室,阿房付之一炬。 汉王发问:“好好的房子,他为什么要烧了?起火了,里边的人怎么办?” 五岁孩童稚嫩单纯的一问,像把雪亮的刀子直直扎进窗外人的心里。 “嗯...项羽取秦而代之,秦始皇修建的宫室恢宏,就如同秦政的某种化身,项羽烧之也是在告诉世人,秦的统治和宫室一样,都会化作灰烬。” 汉王:“烧了,别人就会跟随项羽吗?” 纯善的孩子并不知烧宫室之前,项羽已经屠杀秦国贵族八百余人、文武官员四千众,街头曝尸满地血污。 “焦土一片是项羽震慑民众的手段,仁或许能抚顺人心,但那需要很久。威胁与暴力是最快压制民心服从的手腕。” 汉王想想:“父皇当年也烧别人家房子了吗?” 窗內稍有片刻静默,乾元帝不知这份静默下是否代表着她在回忆当年的经历,是否会因此改变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你父皇也烧过,还烧了不少呢。” 汉王:“那父皇是坏人吗?” “改朝换代无法用好坏来评价。若把一个人生平经历全都放大看,让人来评定好与坏,那世上人人都有瑕疵。” 崔雪朝拿起汉王袖袋,“好比这个袖袋上的绳索,你不小心挽成死结,要想拿到里边的糕点便要剪断这股金丝索,金丝索一断就无法再用。这般说,你是不是就成了坏人?” 汉王不肯做坏人,“父皇烧别人家房子肯定是有理由的,他不是坏人。” 崔雪朝不想说太深,笑着翻过一页书,正欲开口,门前突然有个身影闪过,于是抬头去看。 门口的人背光站着,殿內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汉王莫名打个寒颤,正要起身给父皇请安,却见父皇猛地转身大步下了台阶。 汉王看着父亲略显慌乱的身影,困惑地与母后对视一眼。 崔雪朝宽抚汉王继续读书,漫步出了宫殿,问过方才陛下在门外站了多久。 万姑姑说从您给汉王殿下读书开始起,陛下就在了,只是一直沉默不语,也不叫人进去给娘娘通禀。 万姑姑只瞧见陛下阴沉着脸,“汉王殿下说陛下不是坏人时,陛下突然仰头了....”她迟疑了下:“似乎是哭了。” 崔雪朝:“哭了?” 万姑姑嗯了声,她确信陛下眼角流下一行泪来着,“莫不是陛下听了汉王殿下的话,感动不已,情至深处就不自觉落了泪水?” “......不大可能。” 崔雪朝探头看眼殿内,汉王没在看书,正绷着小脸费力地解着袖袋上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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