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结在心里多年的结子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崔雪朝仰靠在布台高枕上,“我其实也不觉得自己过去呆过红袖招很丢脸。” 只是....那尊贵无比的人知道,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的确在疏远自己了。 不免有些难过。 阿屏年纪小阅历不多,自然没能听出皇后此话深处的不安。 秦妈妈反而很懂,“诚如夫人当年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给大人,那时大人虽不显名,却是殿试出来的好前程,外人并不看好两人的亲事。成婚几年夫人迟迟未有身孕,恰逢那时崔老夫人要给大人纳一家的姑娘做侧房,夫人也如您这般思虑担忧。” “您是把陛下放在心里了,且放得很重!” 爱意浓厚,自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不好的一面。 这一句话,有拨云见日的奇效。 崔雪朝鼻头一酸,就这般突然落泪下来。 “原来是这样呀。” 当初进宫时明明再三警醒自己不可沉迷于他的手段,要有随时抽身的理智,要做个通透的女子不受情爱负累。 这才过去多久,自己像个傻瓜,泥足深陷,而他却在岸边,两脚不沾一点尘秽,冷眼看着自己。 或许他后悔了? 昨夜坐在自己床头望着自己时,莫不是存着偷偷笑话自己的私心? 越想越发崩溃,忍不住扑到秦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秦妈妈拍着她后背安慰起来,“伤心哭一场也好,哭过了,看清男人的嘴脸,姑娘还是经年不倒根的常青树,不做这皇家的菟丝花!” 这话传到万姑姑耳里,立时惊呼要遭。 任由这般发展,皇后娘娘得被两个偏心眼的下人劝成带刺的玫瑰。或许一个气性上来,恰好博川女学在筹办,皇后娘娘撂挑子不管后宫直接甩手走人呢? 惊惶着,又听高台上传来阿屏义愤填膺的鼓动:“姑娘别伤心,大不了您跟陛下和离吧!反正京郊的田庄还在,我和秦妈妈绝对不贪恋这宫里的一草一木,跟着您吃糠咽菜都行!” 万姑姑眼前一黑,腿软不已地直奔宫外。 到了通政殿,上气不接下气,童公公瞧她这样,自当坤宁宫出了大事,忙去通禀。 稍过片刻,乾元帝神情匆忙地过来,幸而此时未有大臣在,万姑姑碎步跟在陛下身边,简化方才坤宁宫的主仆言论,尤其是阿屏和秦妈妈的某些言语,绝对不能泄露。 前因后果被皇后身边的仆从颠倒着说,乾元帝胸口窝起好大一团气。这几日他不是刻意要疏远坤宁宫,只是每每想去见她时,锦职司调查出来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浮现。 她给汉王说项羽,通情达理地认为焚烧是正义手段,在他听来,明明是足以松口气的。 她懂项羽焚烧阿房宫的目的,自然也理解自己当年灭红袖招满楼的出发点。 当年那场火,他从来没有遮掩是自己犯下的,她定然有所耳闻。 她对他没有仇恨,更没有怨怼,往事不必提及。 那件事的发生或许将她推到险地,所以不得已之下她选择与姚安泰合作,以贱籍身带着姚安泰弄来的孩童出现在杭州姚家。 始作俑者,原来是他! 如果没有他在红袖招的杀伐,或许她会筹够钱随双亲离开南康,同往外埠生活。 她那样果决勇敢的人,一定会坚定地保护好自己的母亲。 是他害得她与母亲天人永隔,与父亲离心,是自己害得她家不成家,破碎不堪。 甚至最开始看到秀女名册出现和离之身的女子,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不配为妃嫔。 那时他还看低她。 他那时的轻视成了回旋镖,扎得他自觉无颜出现在她面前。 只有深夜无人时,偷偷去看她一眼。 一边为她宁静的睡颜悄然,一边很痛苦,加害者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受害者面前? 他怎么有脸去索求她纯然爱意的眼眸? 路上宫人回禀。 听到她坦诚自己在心中的分量,乾元帝有一瞬间酸涩得想落泪。 坤宁宫就在眼前,而他突然少了彷徨的心。 他做了五日的懦夫,她的患得患失是假象,她值得一切真相! 进殿才知,她哭了很久,累得睡下了。 跟前伺候的小宫人被扯到廊下,这次袁望选择坐在踏板上,眼神不错地盯着依在床上的人。 眼前掠过一幕幕,是她在众秀女中偷食的灵动,是她在人群中朗声夸耀自己的神情,是她倔强不肯低头抿起的唇,是她凤冠霞帔,是她在明园时目光流转间对自己不自觉的爱......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为何母亲会变得疯魔会不顾幼子遁入空门。只因得到时太美好了,他仅联想要失去她,就有落泪的冲动。而母亲真真切切地被剜走了心。 愣神间,似有所觉,抬眼就见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迷茫的眼眨了眨,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很快,那份迷惘褪去,冷意漫上。 袁望知道,那是她两个心腹的功劳。 “还困吗?” 崔雪朝摇摇头,撑着身要下地,才发觉他这么低是因为坐在脚踏板上,不过他生得高大,即便如此坐着,还是能到自己肩头。 正要喊人,他已经握上自己的脚,从一旁探过缎鞋,细致地给她套好。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给自己穿鞋,只是当皇帝的坐在脚踏上,让宫人瞧见了难免折损他的脸面,故而不再发声。 话不说了,心里又在打鼓,临睡前还说自己往后见了他要做个冷酷无情的大乾皇后,端起从前放下来的繁琐规矩,见面时对他一定磕头一定保持三尺距离。 哪曾想一睁眼,像个听话的猫崽,任由他大手捏住自己的后颈不敢乱动! 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些。 所以站起身,眼风不给他一个,高傲地抬起下颌往妆台前自顾坐了。 镜子里倒映出他坐在床沿的身影。 崔雪朝一边通发,一边觉得稀奇,他怎么垂着头不说话?看起来沮丧得很。 “...前朝可好?” 她冰冷地问。 结果换来一声心不在焉的‘还行’。 她把犀角梳子很用力地放回妆匣,这么大的声音还不见他抬头,于是坚定了他在自己甩脸色的念头。 秦妈妈说的对,有气就撒,憋在心里只会委屈自己。 “几日不见,陛下来坤宁宫一趟不声不语,是给臣妾不痛快的?” 这话打在云团里,换来他不言语的起身,站在妆台一侧渗渗地垂看自己。 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要起身避开这目光时,见他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让人去查了姚安泰的生平。” 崔雪朝顿了下,双手环臂,眼神戒备地看着他:“所以呢?” 她以为他要动怒,却不想个头奇高的人突然单膝跪在自己身前,万分惭怍,“红袖招的那场劫杀是我指使手下去做的。” 他以为开口坦诚,是戳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纱。 却不想,这话引得她眼神空白了好一会儿,嘴唇轻颤,好半晌未语泪先流了满脸:“...你....你说..什么?” 某种猜测浮上心头,袁望震愕,瞪大眼睛看向她眼中:“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不对!你....”他气不成音:“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紧随而来是他的惶恐,如果她不知情,自己此刻的坦诚无异于是在撕开她心头的伤疤! 他咬牙再三斟酌,却被一股大力狠狠攥住肩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心知这事儿一旦开头,断没有中途再遮掩住的可能。 只好让她莫急,一边缓着说:“当年我派人去南边筹粮....” 随之他话音的展开,往事一幕幕翻上湖面。 她知道自己杀了一个当官的,惹祸了,但当年姚安泰在南康有些本事,早早把自己接走藏了起来。 听到他轻飘飘的一个杀,红袖招满楼一百一十八人死伤过百,想起那年她在城里望着红袖招楼里的黑烟,崔雪朝忍不住打个寒颤。 “是我...是我杀的人...” 她呢喃着,眼泪糊满眼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顾不得那些,渐渐撕心裂肺起来,只一个劲喊‘是我’! “不怪我!是他非要拉着我走,我不愿意,他把红嬷嬷推下楼,又让手下杀了楼里的打手!是那人先...” “我知道,我知道。” 袁望扶着她臂膀,见她脸色瞬间霜白,扬声喊‘去传太医’。 她沉浸在痛苦中,听不得他敷衍,恨恨地让他看自己,“一百来条人命,全是可怜人!他们....我们只是想...只是赚钱,没有害过人!是我杀了那个人,是我....” 说到最后,她抽噎着搡开他的拥抱,“你走!你走!” 他也在哭,却不肯放她离开,牵绊着衣袖,让她体谅自己当年的苦衷。 崔雪朝心头大恸,用力抽回自己的衣袖,下一瞬世界翻转,在一片惊呼下跌入黑暗中。
第56章 别再鼓动你主子跟朕分开…… 再醒来时, 暮色四合,昏暗的拔步床帐帷上投映出近处人的浑然轮廓。 见她醒了,袁望吩咐端茶来, 阿屏送来一盏参茶, 靠在不远处担忧地瞧着陛下亲自扶起娘娘,动作细致又温存, 幸而清醒后的娘娘不再如先前那般歇斯底里,垂眸一点点喝完。 “太医说你是骤然情绪激动,一时发昏,那程子我喂了点安神的补汤, 所以你才睡了这么久。”袁望见她不肯看自己的眼睛, 心下酸涩, 犹豫几番,还是没再提及前缘, 吩咐下人传晚膳。 平常这时分崔雪朝早已用过晚膳,一碟子一盘的东西如流水般送到床畔, 袁望给她舀了一盏鱼燕, “昨日你吩咐小厨房送来这道菜,我吃着不错, 方才便吩咐她们预备下了。” 这话乍听着很温馨, 实则藏着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盼着她看在两人过去的爱意相处对他别太冷漠。 旁的不敢奢求,肯接下他的呈递就是灵药。 崔雪朝呢,看着那热气袅袅的盏,真希望那汤水烫一点,自己不接,在他手上烫刺刺的红才好。 一点烫罢了, 当年红袖招的姑娘们死的死,伤的伤,没逃出来的最后蒙着白布叫官府的人摆在街口,让家里头的人来认尸。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4 首页 上一页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