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针,第三针……金针接连落下,每一刺皆如雷霆击顶,灼痛之感刮骨侵髓,令他脊背止不住地轻颤。 鬼医神色凝重,目光如刃,指下毫不迟疑。按图循穴,步步推进。他动作极快,却极准,每一次落针皆恰到其分,不偏不倚,不多一丝,不少一分。封锁的,是最深处的生机,也是过去数年来千辛万苦养回的希望。 顾长渊唇瓣被咬得泛白,血丝沿着下颌蜿蜒滑落,在枕畔晕开一抹猩红。他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面庞上。胸腔起伏如鼓,每一次起伏都牵动深层的痛感,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撕裂,可他没有退缩,也未有丝毫犹疑。 直到最后一针落定,他全身骤然一震,身形随即一僵,仿佛被一记重锤钉死在木榻之间。半晌,才缓缓松开指节,瘫软地倚靠在床柱上,肩头剧烈起伏,指尖尚在微颤,掌心濡湿如洗。 屋内药香未散,烛影微动,空气中多出一缕极淡的血气。鬼医沉默地将金针一一收回囊中。 顾长渊呼缓缓睁开眼,眼底深沉无波,映着静静跳动的烛火。封脉之术落成,半边身体像是被冰封了,痛觉尚未彻底退去,却已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区域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真正与康复的可能性永别了。 他缓了缓气息,强行稳住紊乱的呼吸。过了片刻,嗓音微哑却依旧沉稳:“秦叔,请沈昭过来。” 秦戈应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干脆有力的脚步声,一道少年身影快步入内,身姿挺拔,步伐利落。 “先生。”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沈昭年纪尚轻,眉宇之间却已隐隐显露出凌厉锋芒。他自幼生于十里长山,听着陆棠的传奇故事长大,敬仰她的侠义与魄力,也胸怀少年人的热血与憧憬。后来被安排至顾长渊身边替代温渠,习兵法、学谋略,由意气初生的少年逐步磨砺为沉稳干练之才,如今已隐隐具备担当之姿。 顾长渊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阿昭,陆棠的事,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少年神情一敛,垂眸应道:“是。”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重:“我准备动身南下,亲自去找她。原本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习兵法谋略,也助秦叔分担事务。可如今……这一趟山高水长,前路未卜,我行动不便,还需同行人照拂。”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郑重:“此行艰险,你可自行斟酌。若不愿,我不强求。” 沈昭没有迟疑,拱手沉声应道:“先生,寨主是十里长山的脊梁。我自幼听她的故事长大,如今她生死未卜,若我能尽一力相助,赴汤蹈火,自在所不辞。” 顾长渊眼神微动,沉静的目光深处隐隐浮起一丝极淡的柔光,轻声应道:“好。” 一旁的秦戈听罢,也缓缓拱手:“少主,您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顾长渊目光一敛,望着他,语声低缓:“秦叔,辛苦你了。” ——这十余年来,风刀霜剑、生死与共,又怎么是一句 “辛苦” 道得尽的。 秦戈皱了皱眉:“少主此言,便是折煞属下了。” 顾长渊未再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转眸,看向一旁一直负手而立的鬼医。 “闻渊。” 他唤了一声,语调依旧不疾不徐。 鬼医闻言,斜睨他一眼,挑眉哼了一声,语气懒散:“你不会是要邀请我同去吧?” “你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不如走到底。” 鬼医闻言嗤笑,眼神带着几分讥讽:“谁说我要走到底?你这副烂身子,三天都未必撑得住,兴许我半路就得给你收尸。” 顾长渊仍是那副淡然神情,语气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既如此,那就权当你随行一路观察一下自己的医术成果了。” 鬼医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不语。片刻后,他似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叹气般道:“行吧,左右是一趟浑水。你们去寻陆棠,我便随你走这一遭。说不定……”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 “还能顺手替她收个尸。” 秦戈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听见顾长渊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她不会死。” 语调平静,字字如钉。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执念。 鬼医闻渊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眸色一沉,终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色沉沉,屋外秋风拂过,掠过檐角与瓦脊。 顾长渊轻轻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衣襟,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刺痛。 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息,而她就在那片风雨之中等他。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第61章 “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这不是一段容易的路。 秋风凛冽, 沿江而下,寒意透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辘辘前行,顾长渊金针封脉方过不久, 气血未稳,每次颠簸都如钝石碾骨,牵动旧伤, 让他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胸口翻腾不休, 喉间泛起丝丝腥甜。遇到山势陡峭、路面泥滑之处,他更需由秦戈与沈昭一左一右扶着, 方能在马车内勉力坐稳。 日复一日,鬼医所配的汤药愈发浓苦辛烈, 汤碗一近,药香便冲鼻而入,呛得人五脏翻腾。他却从未拒过——哪怕往往刚咽下去,便要伏身干呕不止, 手指已在车壁上攥得发青发白,都仍然只是皱眉屏息,一饮而尽, 不言不语, 从不迟疑。他知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容他任性, 而这条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入夜之后, 鬼医总逼他歇息。只是他睡眠极浅,车轮稍响,夜风微动, 便能骤然惊醒,眉心紧蹙,额角沁汗,睁眼后再难成眠。久而久之,他索性不再强求合眼。无眠的夜里,他便半倚在车厢角落,取出陆棠留下的信,一页一页地翻阅。纸页早已起角,字迹亦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发淡。他却仍不倦不怠,指腹缓缓描过每一个笔划,仿佛只要这些凭据仍在,那个人,那段未完的时光,便仍存在于尘世,不曾远离。 幸有秦戈与沈昭轮番照拂,抬扶搀引,处处周到。鬼医将此间种种看在眼里,几次冷笑,拂袖而去,嘴上日渐刻薄,手下却未曾有一日松懈。每日按时熬药,照方施针,稳气、固血、养心脉,滴水不漏。 就这样,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十余日后,马车终于在江畔缓缓停下。 江水依旧奔涌如昔,拍岸涛声未曾稍减。对岸群山沉沉,轮廓在雾色中嵯峨如画。而她——仍旧杳无音讯。 这两旬之间,温渠与韩骁已率人在崖底、江岸两侧及下游数十里反复搜寻。沿江驻军昼夜巡查,几乎将能想到的每一寸水土都翻找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那个最坏的结果,逐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陆棠,大概已经葬身江底了。 所以,当消息传来时,营中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长渊,竟然亲自来了。 通传的警卫快步入帐时,温渠正立于地图前查看沿江布防,闻言手中毛笔一顿,墨点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道不规则的黑痕。 “……先生?” 他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报信的士卒神情肃然,语气斩钉截铁:“是秦戈亲自带来的,持十里长山令牌,先生……就在外头。” 温渠怔了片刻,随即猛地推开营帐,快步走出,江风扑面,吹得他后背微微一僵。他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路尽头,一辆沉旧的马车停驻风中。 秦戈已翻身下车,正与沈昭合力,将一道人影从车中小心扶出——是顾长渊。 那位本该留守十里长山,从不随军远行的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瘦削,黑色披风包裹着瘦削身形,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脸色苍白,唇色褪尽,眉眼之间尽是压抑的疲惫。他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倚在秦戈怀中,呼吸微促,连站都站不稳。 温渠脚下一顿,喉口一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他,四周士卒也纷纷侧目,低声交谈,眼底满是难掩的惊疑: “顾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不是身染旧疾,连山门都不出吗?” “陆寨主……莫不是已经……” 军中消息传得快,揣测更快。陆棠生死不明,局势摇摆不定,这位本该留守后方的先生,却在所有人都已慢慢接受现实,默然收兵之际,独自南来。 有人已私下揣测,他是否是来接掌兵权的。而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仿佛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某种“更替”的降临。 温渠站在原地,看着秦戈小心扶他坐稳,再一步步推着轮椅缓缓走来,江风猎猎,卷起他漆黑的披风。他面上无悲无喜,唯有眉宇深处,藏着难掩的倦意。 “山崖在哪儿?” 顾长渊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向温渠,声音低沉沙哑。 温渠一怔,旋即回神,低声应道:“西南方向……只是山路难行,先生您……” “不必多言。”顾长渊目光不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带路吧。” 秋风裹挟着水汽,从崇山峻岭之间奔涌而来,拍打着嶙峋陡峭的崖壁,吹皱了崖下滔滔江水。浪涛翻涌,白浪叠起,轰鸣如雷,一切仿佛在无声讲述着那夜的血与火,生与死。 此处,便是陆棠坠落之地。 崖路崎岖,泥石湿滑,碎石遍布,轮椅根本无法通行。自半山开始,顾长渊便改由秦戈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攀至此处,方才重新被扶入椅中。他坐在风中,目光沉沉地落在崖底翻涌不息的江面上。江雾弥漫,涛声震天,吞噬了一切回响。风从他身畔掠过,卷起黑色披风,也带起他袖口细微的颤动。 温渠立在一旁,沉声述说着那的情形:“……彼时,岳迟中箭负伤,险些坠马。寨主一骑破阵,硬生生为他斩出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字字如刀,细细剖开那夜的困局: “她一路厮杀,拼至前方林中一片豁口,本以为已见转机……谁知,那山坡早被山雨掏空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那道断崖,眼中神色晦暗:“据随行亲兵所言,只听得一声碎响,那匹马前蹄落空,整块地势崩塌,她连人带马,坠了下去。岳迟当时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却连伸手拉她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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