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金甲撂下笔随意地躺在草地上,竹菌坪的夜空很好看,小灯笼一样的星星到处都是。 她太安静了,以至于藏在灌木草丛间的萤火虫都飞了出来,有胆大的小家伙挺在她鼻翼,秦金甲眨眼就又被吓走了。 在宋朝时她和李清照在屋顶吹过凉风看过皎月,开封的星辰远不如这里的,要是李清照也能来一次明朝就好,她可以带她去最高的山顶看星星,介绍自己的老师给她认识,带她爬自己爬过的树,淌摸过鱼的山间小溪…… 秦金甲茫然了片刻,像是再回到了曾经那个红枫铺地的秋日,她和李清照斗酒纵马赏月的开封城。 重生后秦金甲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适应,她见过太平盛世,再回到这山河破碎的大明,也不对,大明还是大明吗? 站在历史的长河中,从后往前看,她能肯定地告诉李清照该如何选择。可没有了这份前瞻性,秦金甲迷茫过的。 她没有七十岁李清照的平和从容,没有六十岁李清照的狠辣老道气吞山河,没有四十岁的李清照逆天改命举重若轻的良机…… 乱世里人人都想着活下去,她这些疑问困惑仿若无病呻吟,秦金甲无人可诉说,于是找了个本子一股脑全部写下来。 写着写着秦金甲偶尔也会自恋,她在读书方面还是挺有天赋的,断断续续地瞎学也学得像模像样了。 若能参加科举说不定还能考取个功名在身上。 竹菌坪的这个夜晚秦金甲还是打开了册子,翻到最后借着月光和萤火一顿涂涂改改。 这晚以后秦金甲忙着给竹菌坪设防,又要监督巡逻守卫,密切关注敌军动向,阻止后方的百姓撤退,连吃饭都是胡乱塞两口应付,哪里还顾得上“伤春悲秋”。 风风火火忙得像被人大力抽打的陀螺,四处转。 姗姗来迟的张献忠也有了动作,他使义子张定国出战。 张定国在阵前叫骂,他二十出头的样子,此前名声也不显,骂人倒是挺会,秦金甲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听得她早就怒气直线飙升。 秦金甲深吸几口气给头脑降温,心中默念,就当他在放屁,在放屁在放屁在放屁,不要和狗叫的人一般见识,对,就是这样。 被骂两句不会少块肉,秦金甲说服自己。 好女不吃眼前亏。 他们现在的人手和对面硬碰硬没有胜算的,只要拖延够时间等老师来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依托竹菌坪的地形优势勉强也能拖两日,如果军粮足够说不定就真能等到老师。 号令这支军队的是张令,四川副总兵,在蜀中他的威名仅次于老师秦良玉,战功卓著,威震川陕。 张副总兵双鬓早已花白,七十高龄仍能开五旦弓,且百发百中,被称为“神弩将”。 秦金甲这些年跟着秦良玉与这位副总兵也有接触,她的箭法也受过这位老将军的指导,秦金甲私心里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师,心中有万分的敬佩。 张副总兵是脾气极其火爆且多有傲气的一个人啊! 却被张定国几乎是指着鼻子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秦金甲带着一肚子的火爬上临时修筑的高塔,气沉丹田后张口就是比对面还要文明的鸟语花香。 “……蝙蝠身上绑鸡毛,忘了自己是什么鸟了是吧?毛长齐了嘛就出来狗叫?把你放油锅里都不知道油贱还是你贱…… 子不教父之过,你不教我之过。 当年你的乌龟义父被我老师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他没跟你说吧? 脑子进屎不能教好你,那我就来教教你……” 秦金甲幼年跟着戏班学唱戏,独特的发音技巧加上地形优势,她的声音一出立马就盖过了张定国。她前面还收着些力,骂到后面上头也问候了对方全家。 两人在阵前彼此问候对方全家,口干舌燥西落西山后再互放了句狠话转身回营地。 是夜,秦金甲擦拭着手里的白杆枪。 白日里张副总兵回营长发了一通火,张定国一个小子在阵前叫骂这么久,秦金甲却拦着不出战,这让脾气火爆张令揪着她就踹了两脚,叫她滚。 竹菌坪守不住的,什么时候被攻破就看对面什么时候想打,秦金甲知道张令是好意,想保全她的性命。 秦金甲任打任骂,反正就是不离开。 她听岳元帅的故事时不解他为什么要死忠于那腐败胆小的南宋朝廷,真轮到自己了,秦金甲看着老师几十年如一日的奔波,不说也不问,只一味地跟在老师身边。 自古皆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又或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老师忠于大明,秦金甲忠于老师。 老师说自古以来农民起义的结局左右不过是成为新政权的垫脚石,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为后来的刘邦、项羽灭秦作了嫁妆,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开启三国割据,元末的红巾军起义为本朝太祖建立明朝奠定了基础。 张献忠、李自成等人的起义也不会例外。 宋朝一行到底还是改变了秦金甲,太平盛世多好啊。以她愚钝的目光都能看出,明王朝已经没救了。 秦金甲想上场杀敌,但她不想对手是面黄肌瘦的农民、带着稚气的半大孩子,这明明是她该保护的人。 秦金甲依旧认真地擦着手里的长枪,她不能背叛老师,也无法违背自己的信念。 时间越久便越是痛苦,在秦良玉让人提前支援竹菌坪的时候她站出来了。 九死一生里,她但求九死,不求一生。 这是她为老师,为老师的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来尽一个战士的本分。 天光微微亮的时候,张献忠发动了进攻。 战鼓擂得震天响,号角不要命似的长鸣,秦金甲骑着自己的小白马冲在最前方,手中的白杆枪出即毙命。 秦金甲白杆枪乃一大杀器,可钩可砍可拉,是秦良玉依据四川多山地地形而设计,这柄白杆枪跟随秦金甲打过土司打八旗骑兵也打过农民军。 喊杀声四起,金戈交鸣,山风吹得战旗库库响。 秦金甲长枪横扫,浴血猛冲,领着一支小队几乎所向披靡,不多时冲乱了敌军的阵型。 两军交战的声音在山间回响,林中有鸟飞起,盘旋片刻后又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咻—— 黑鸟与一支长箭擦身而过,飞得更高了几分。 战鼓更急,张定国几支箭矢射出,挥弓高呼:“杀!!!” 秦金甲险之又险地躲过箭矢,未待停息又是接连三根箭矢急如闪电,秦金甲没躲,她的身后同样也是几支利箭射出打落了张定过的箭。 比箭法,张定国又怎么会是“神弩将”张令的对手。 擒贼先擒王,秦金甲要活捉了那张献忠老贼逼他们退兵。 张令指挥着三千兵力打乱对方阵型,两方士兵混作一团,秦金甲的敢死小队愈打愈猛,等对面反应过来气势汹汹要还手时她又带着小队急速撤离。两翼的士兵开始发力骚扰吸引注意,秦金甲看见对面有撤回之势又开始掉头往回冲…… 如此几个来回,张定国损失了不少人,却连秦金甲的枪都没摸到。 秦金甲对时机的把握和判断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张令自问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是绝对无法做到的。 但凡判断有丝毫的错误,她领着的那群小队就是羊入虎口。 “好!” 张令高喝一声,不怪总兵让这丫头来驰援了,几年的时间,秦金甲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 照这个势头,或许“擒王”真的能成功。 秦金甲再次冲入阵营时注意到张定国悄悄退出了人群,她心猛地一沉,长枪高举,作出撤退的动作。 “撤退!” 秦金甲这一声用了最大的声量,但在战鼓号角、金戈碰撞、惨叫连天的人群中隐没了。 张献忠举起的手挥下,“放箭!” 一排排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走出人群,挽弓,搭箭,射出,一气呵成。 刷刷刷—— 漫天的箭雨射下,不分敌我。 意识到自己被舍弃的士兵不再作战,所有人在这场箭雨中狼狈逃窜。 接二连三的惨叫,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利箭刺入肉体的声音不断响起。 秦金甲的小白马全身血红,倒下的时候还睁着眼睛,她疯狂挥动着长枪借着掩体去抵挡,身上已经中了几箭。 忽然一阵大力带着她倒飞出去,尸山血海里,秦金甲看见一支利箭穿透了张令的喉咙。 人群中,张定国缓缓收弓。 神弩将死在了他的箭下。 箭雨已经停止,秦金甲低头,看见腹部被长枪般的箭矢贯穿,再深深嵌入地面。 她低下头就没有再抬起来了。 秋风疏朗,天上又飞来一群吱哇乱叫的鸟,等待着美餐一顿。 秦金甲的手无力垂下,正好触摸到染血的土壤。 最后一次靠近这片她深深爱着的土地。 为结束这场乱世,如同秦金甲这样的人,已经死了太多太多,至死未能看见黎明。 长夜依旧,大雨倾盆,他们坚信,守望,光明定至。 这片土地会被热爱它的人再次高高托举。 - 一梦惊醒。 李清照梦见一只豹身白毛的异兽,那兽说它吃了自己的梦,送个小礼作为交换。 枕边有一册蓝壳书,她翻开,看见熟悉的、不算美观的字迹。 故人已长绝。 旧日的那些书信李清照看了数遍,如今再看到这册书,她如获至宝捧在手心,终于窥得丝毫秦金甲在明朝的往事。 时间终止在崇祯十三年,李清照寻着蛛丝马迹算出了秦金甲当时的年岁,不过而立。 李清照心酸极了,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下。 永盛十一年,李清照在至友用性命换来的盛世里,痛哭出声。 往后的时间李清照将不足百页的册子看了又看,珍之重之地提笔补充完剩下的空白页。 她计算着,在生命的最后几日终于写到了蓝书册的最后两页。 李清照翻开,看见倒数第二页是一幅简单的画,几笔勾勒出两个小人,躺在屋檐上看月亮。 画的右上方是一句诗: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 院落里安静极了,风声飒飒,吹落了枝头的银杏。 李清照默视良久,无言地翻开最后一页。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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