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立在甲板上,眺望远处。 层林尽染,半座山壁都映着金乌坠落时的绚烂霞光。 从他离开京城,已有足足五年了。 五年前,他是东宫伴读,年少扬名,谁都相信这出身于定远侯府司徒氏的小世子,出将拜相指日可待。 而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时,顾皇后已经薨逝一年,皇帝始终夜深难眠。他本就信奉神玄,于是求于佛道。京城里有一得道高僧,已有百岁,算出皇后芳魂仍在世间,需由她的骨肉去皇后祖籍钱塘的寺庙里,为皇后修行五年,方可超度。 此言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无不侧目。 顾皇后所出只有太子一人,让年少储君去南地寺庙待上五年,若是有何不测或是移了性情,那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一时间,朝堂上反对声十分激烈。更是有年迈老臣在朝上激烈指出,这定是后宫倾轧,实则是为了暗害储君的性命。 皇帝虽对高僧批命深信不疑,却也犹豫了。 没几日,高僧又算出,东宫伴读司徒征的八字命格很是相宜,可代太子修行。 既有不涉及储君,又能让自己安心的法子,只不过是让一个臣子的儿子去清修几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定了此事,下了帝令,无人能再更改。 十四岁的司徒征,就是在一个下学后的春日傍晚,得知自己需得远离父母亲朋,南下钱塘。 第2章 对于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宫的事,纪襄即有期盼,又有几分对家人的本能抵触。 不论她心里怎么想,日月更换,离她上一回和章序私下会面,已经过去了半月。 长秋殿的日子一向平静祥和,等闲没有什么事端。若说近日里有什么新鲜事,那便是司徒征回来了。 从前,司徒征在东宫里做伴读的时候,章太后就很喜爱这个小少年。虽他话少,但年纪大了的人,对生得好看的小郎君小姑娘都难免格外偏爱些。 知他回来,章太后召见了他。 那日几个公主办了场花宴,纪襄应邀而去,并未在长秋殿里见到司徒征。 她是回来后听太后絮叨了许久。 说他被任命了太子左卫率府,他长大了,模样更好了,听说还没有婚配,怎的家里这般不上心...... 纪襄一边听,一边想着才回来几日哪会这么快就订婚?但听完,她很快也将司徒征此人抛到了脑后。 毕竟,是和她并不熟识的人。 这日,春光明媚,纪襄最后戴上一对皎白细小的珍珠耳珰,揽镜自照,见无差错,便走出了她的屋子。 每日陪伴章太后用早饭是她数年如一日早已习惯的。 纪襄先站在太后身侧给她布菜,等太后用得差不多了,就听太后微微暗哑的声音让她坐下。 她从善如流地坐在太后下首的位置,桌上摆着燕窝粥和数十碟各色各样精致的小菜。 金乌高悬,明亮天光透过层层珠帘绣幕,到殿内时已是柔和可爱,映照出少女一张娇胜芙蕖的脸蛋,低头用饭的模样娴雅静好。章太后心里满意,命用好早膳的纪襄去随便做两道点心来。 纪襄领命而去,在长秋殿的小厨房里消磨了半个早上。 等端出去,才知太后竟然不是自己要吃。 章太后半卧半坐在软榻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你送到临华殿去,就说他们虽然从不想起我这个老婆子,我还是惦记着他们的。” 纪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您哪里老了?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您风华正好的。” 说完,她才明白章太后的真正意思,低下了头。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小姑娘脸嫩,这是害羞了。 今日五皇子做东,在临华殿宴请诸位皇子宗室子,亦有年少的勋贵子弟。其中,肯定是有章序了。 “快去,我让你去的,没人能笑话你什么。” 纪襄轻轻应了一声。 临近午膳时分,纪襄走在树荫下,略微有些闷热。身后两个小宫女,一个提着食盒,一个轻轻地给她摇着纨扇。 身旁两人轻声嬉笑了半路,她始终心不在焉。 行至揽霞亭旁,纪襄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般停住了脚步,开口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独自去送点心,回头来找你们一起回,可好?” 两个小宫娥平日就很承纪襄的情,又能偷一阵空闲,哪有不乐意的?猜她是想独自和未婚夫君说几句话,各个捂嘴偷笑,保证绝对不会在太后面前多嘴,目送纪襄提 着食盒走远。 纪襄心里纷乱极了。 她还在介怀,之前听到的那个传闻。 他们已是未婚夫妻,她问一句也是应当的吧? 只是不知能不能寻到机会私下说两句话。 这般想着,一路分花拂柳,临华殿已经近了。还未踏入,就已闻到珍馐美酒混着龙涎的靡靡香气。 殿外守着的侍卫内官皆识得太后跟前的纪姑娘,见她提着食盒,立刻有殷勤的小内监三两步小跑过来要帮她提。 她含笑拒绝了,走得更近些,便能听见内殿传出青年男子的阵阵谈笑声。 被这种扑面而来的欢畅氛围感染,她面上笑容不由自主加深。殿门阖着,纪襄正要伸手推开,倏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酒杯碰撞声中清晰起来。 “......纪襄笨极了,除了讨好太后还会什么?” 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他话罢,嘈杂的殿内静了一息。 随即而来的,是愈发吵闹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狂笑,连舞乐声都压不住。 谈资是她。 在喧嚣声中,她没有听到一旁的脚步声。 纪襄面对朱门,已经无力去分辨里面是谁在说话,是谁在发出作怪的笑声。 她脑中空白一片,明明是和煦春日,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其实章序从前说过许多类似的话,说她无聊,胆怯,呆板。 可他竟然在众人面前贬低她,说她的不是,这和当众羞辱她,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他以为自己不会知道罢了! 她想要立刻推门进去,把这劳什子点心甩到他脸上,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她为何还要应下婚约? 脚步才挪动了一下,她就停住了。 进去做什么呢?让在场的所有人看她更多的笑话? 若是不管不顾闯进去,简直是把自己的脸撕下来给他踩!而且她若闯进去了,事后太后责罚的,也一定是她。 “纪姑娘容貌还是很不错的。” 殿内有人公正且大声地说了一句。 她没有听清楚章序回了什么,只听见殿内又是一阵笑声。 纪襄含着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滚落。 她提着食盒的素手不住颤抖,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忽地有只手替她拿稳了。 纪襄忍住抽泣,凝着泪眼抬头望了过去。 天色朗朗,一棵过分高大乃至延到廊道的花树枝干下,一个青年男人正微微低头看着她。 他比纪襄高出一个头还不止,锦衣玉带,肤色雪白,却丝毫没有柔弱之态,反而衬得明秀英逸的一张脸皎然如玉。 此时,一阵春风温温柔柔拂过,夹杂着几点落英,纷纷扬扬。有一片粉白花瓣,便落在了他衣裳的肩头上。 纪襄眼眸下方也被沾染一片,她伸手拂落,眼前虽然朦朦胧胧,却分辨出了他的神色很是平静清明。 约摸是觉得撞到这样的事很无聊吧。 他没有碰到纪襄的手,朝她略一颔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童已经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纪襄的第一感觉,便是愈发难堪。原本就涨红的面颊,几乎要渗出血来。 还是被人瞧见了她这狼狈模样。 小童脸上含笑,道:“姐姐,我给你拿进去。” 笑嘻嘻的,很是热心。 她朝这半大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飞快道了句谢,又讷讷道:“多谢你,司徒——” 纪襄顿住了,突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童稚女孩儿,除了几位皇子要称殿下,宫里常出现的几个少年,太后都让她喊哥哥。 可眼前的男人已经尽数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她也不是个小女孩了,再喊他“司徒哥哥”实在不合适。 而直呼其名,又实在失礼。 正迟疑称呼,她冷不防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双瞳漆黑若曜石,透着一股清凌凌的淡峭意味。 纪襄抿了抿唇。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她了,当她是个寻常宫女吧。 “司徒征。” 他似乎是觉得她忘记了他名,提醒她。 纪襄顿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有些难为情,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侧过身去抹了含着的一包眼泪。 在这个小插曲后,她心中依旧是满腹委屈,和她一向珍爱的自尊受损后那深深的屈辱之感。 恍恍惚惚间,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却是心跳如鼓,四肢都像是被那一句公然嫌弃的话抽走了力气,酸软得很。 司徒征没有开口催她,却也没有推门而入,静静地立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 殿内想来已是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声鼓噪,笑声舞乐声已近狂放。 一门之隔,殿外却是沉默相对。 他没有就章序的话多言什么,令神智已经恢复清醒的纪襄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诚然,司徒征的性格绝不会为她打抱不平,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熟识到这地步。但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他听到了的意思,纪襄光是想想,就又想哭了。 不知为何,她很确定司徒征应该是听到了。 纪襄平复心绪,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自觉回宫后能在太后面前混过去了,才同司徒征礼貌道别。 “回吧。” 司徒征道,他已来迟,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静立看着纪襄彻底走出了临华殿的宫阙。 宫道已经空空,他才走了进去。 殿内觥筹交错,只空一席,长长的桌案上水陆毕陈,八珍玉食。见司徒征姗姗来迟,众人都笑着打趣了几句。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殿下见他的小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司徒征道:“是太后命人送来的。” 半句话也没有提纪襄。 众人隔空谢了几句太后,各自喝酒去了。若是旁人来迟,必然是要被罚酒捉弄的。只是司徒征为人清淡,他在出京前,便不爱说笑不喜酒乐,令人不好接近。 如今在南地古刹修行五年,还有传闻说他修行的是一门童子内功。不然,怎么会陛下几日前赏赐他两个美人,他都拒绝了? 是以,众人也都识趣地不去招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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