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宜吸了吸鼻子,忽然道:“我明白了。” 林慧娘怔坐在原地,还没闹明白她究竟明白什么了,便见苏蕴宜霍然推门而出,重新端起了那碗已经冷掉的粥,在众人惊诧讶异的眼神中,仰头一饮而尽。 用力抹了抹嘴唇,苏蕴宜扭头看向林慧娘,“林姨,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石质的砭刀割开腿肚里的脓疮,腐肉翻卷,乳白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沫飞溅而出。男人吃痛,整个人如濒死的虾一般弓起身子疯狂挣扎,林慧娘大喝一声“把他按住”,双手兀自用力挤压着疮口。 苏蕴宜半跪在地,上身前倾,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两条手臂上,这才堪堪制住男人的挣扎。等到脓血挤尽,那男子瘫软在地剧烈喘息时,苏蕴宜收回双手,颤抖地抬起,这才惊觉自己两边的膀子酸软不已,竟如同被车轮来回碾过几遍似的。 一个月前,这双手还捏着玉柄团扇轻扑流萤,此刻却已染满污秽,连指甲缝里都粘着褐色的血碎。 然而她没有时间感叹,随着前方战事吃紧,又陆陆续续有一批流民自北南渡而来,裴七郎和褚璲他们忙着安置青壮,那些老弱妇孺和伤病号便被送到医庐,只有林慧娘和苏蕴宜等寥寥几人照看而已。 处理完了手头这个病患,林慧娘便嘱咐她去山上采些草药。对于连日忙碌的苏蕴宜来说,爬山虽辛苦,却是难得的自在时光,她脆生生应了,忙匆匆背了荆条筐出门,却发觉江儿早在外头等着她。 “苏阿姊!”江儿蹦跳着冲她招手,“这儿!我在这儿!” 江儿也是林慧娘的徒弟,虽说年幼,爬山采药却比苏蕴宜要熟稔太多,这段时日林慧娘忙不过来,便都是由他带着她上山。江儿一边麻利地走着山路,一边从小兜里摸出点黄连根递给她,嘟嘟囔囔地说着黄连根能提神。 黄连极苦,咀嚼两下后,汁液顺着喉管烧下去,苏蕴宜说:“竟比吴郡城里的酒还要烈上三分。” 江儿正在倒塌的坟堆里刨最后几株茵陈,闻言回头看着苏蕴宜,眼睛极亮,“苏阿姊,你去过吴郡城?还喝过那里的酒?” “只……只是曾听人说起过。”苏蕴宜讪讪。 这话自是假的,去岁重阳时,她受邀赴曲水流觞宴,因嫌宴上的菊花酒涩口,还任性泼了半盏,溅湿了谢家郎君新裁的鹿皮靴,谢家郎君也不过一笑。 曾经可以拿来在姊妹面前炫耀的事,如今对上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苏蕴宜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待两人采完药折返回医庐时,已近酉时末,天色擦黑,医庐恢复安静,只有江儿的娘亲秦娘子还在棚屋前徘徊。 “娘!”江儿展开双臂朝她飞扑过去,秦娘子搂住了孩子,眼睛却看向苏蕴宜,急道:“小大夫,林大夫叫你快回去!” “双喜今夜不知怎的醒得早,见你不在,就又哭又闹,谁去都哄不住!” 苏蕴宜把荆条筐交给秦娘子,自己匆匆忙忙向双喜所在的棚屋跑去,一推门,就见双喜哭倒在林慧娘怀里拼命挣扎,“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见阿姊!” “双喜,你又在胡闹了?”苏蕴宜不由自主地蹙眉沉声。 双喜顿时噤声,吸着鼻子从林慧娘怀里抬起头,看见苏蕴宜,又大哭起来,“阿姊!” 苏蕴宜与林慧娘对视一眼,林慧娘将双喜交到她怀里,自己径直去了外间,苏蕴宜则搂了双喜,一面拍着她 枯瘦的脊背,一面问:“怎的突然就闹起性子来?” “阿姊莫要生气,双喜只是没见着阿姊,以为阿姊又要丢下双喜了……”双喜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缓下来,觑着苏蕴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 “傻孩子,阿姊不是答应了双喜,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苏蕴宜用指腹抹掉双喜脸上的泪痕,见她眼中光彩熠熠,精神头倒是异常的好,只是不知怎的,她素来苍白的脸上今日却浮着一层青灰,像是江南三月河塘里孳生的藻的颜色。 这些天她日日忙碌,到了夜间双喜苏醒的时候,就过来抱着她哄她,渐渐的,心里倒也真生出几分对于幼妹的怜惜。 双喜的脑袋在她怀里拱了拱,熟练地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乖巧躺好,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苏蕴宜拍着她的后背哼了好一会儿哄睡孩子的歌,也不见她有半分困意。 倒是苏蕴宜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问:“双喜,你还不睡吗?” 双喜摇摇头,“我还想同阿姊说说话。” 苏蕴宜无奈笑了笑,道:“双喜想说什么?” “阿姊,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饿得狠了,可家里实在没东西吃,你便去偷了隔壁邻居家的胡饼来给我,我吃饱了,你却挨了好一顿打。” “还有还有,咱们家后山上那棵石榴树你还记得吗?有一年秋天,石榴树结了果子,可果子长在最高的枝头,你把我举起来也摘不到,你就抱着树干使劲儿摇,说想把它摇下来,结果摇了半途,却摇下来一条大花蛇,把我们吓得够呛……” “阿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的头打破了,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好痛。”双喜揪紧了苏蕴宜的前襟低低呜咽起来,“他们要把你带走,我就去追你,一直追一直追,他们嫌烦了,就派了个凶霸霸的男人来赶我走,我不肯走,他就拿起锤子砸了我的头。” 泪水洇湿了衣襟,苏蕴宜怔坐着,反反复复琢磨双喜这句话——打伤双喜的,莫非也是淮江王府的人? “阿姊,你知不知道,双喜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苏蕴宜抿了抿嘴,心头顿时一阵酸楚,她正想说“阿姊知道”,双喜却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是苏阿姊,不是我的阿姊。” 愕然间,苏蕴宜低头看向双喜,却见她神色平静,眼底清明,“我的阿姊,不会唱江南的小曲儿,也没有你这样能干。她总是哭,经常抱着我问双喜我们该怎么办呀,可是她最后决定拿自己换粮食时,却一声也没有吭过。” 双喜像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滚出泪来,“苏阿姊,你说,我阿姊现在过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能像那些贵人们一样,吃上三餐,穿上绫罗?” 淮江王性情孤僻暴虐,据传他府中的姬妾,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可看着双喜逐渐涣散的眼瞳,苏蕴宜忍着哽咽,柔声说:“淮江王是江左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你阿姊在他府里,一定过得很好很好的。” “那……那就好。”双喜的嘴角微微牵动,她艰难地挪动如枯柴的胳膊,在破木板的缝隙中来回摩挲着,缓缓抠出半块玉佩。 这块玉佩质地粗糙、杂色斑驳,比起普通石头也贵不了几个钱。可双喜看着它,却像看着稀世奇珍。 她将玉佩放进了苏蕴宜的手中,“苏阿姊,我阿姊叫莲华,来日你若能见到她,麻烦替我将这玉佩转交给她,就说我……说我……” 她的气息渐渐微弱,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手轻轻垂到破木板上,不动了。 临了她也没闭上那对黢黑的大眼睛,她还在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姊送她的那半枚玉佩。 远处忽而传来犬吠,撕开了凄然的夜色。 苏蕴宜怔怔看着怀里犹带体温小女孩儿,她同她只相识了寥寥数日,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可她一旦逝去,却像在她心里撕开了一个大口,哗啦啦地透着狂风骤雨。 她感到了惊惶与窒息,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再三,终是抱着双喜大哭起来。 裴七郎站在棚屋门口,静静地看着苏蕴宜泣不成声。 第24章 哭声低沉悲恸,连檐下的蝙蝠也被惊动,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进夜幕中。 因哭得太久,苏蕴宜只觉头脑昏沉,混沌间,隐约察觉身后有人靠近,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起自己的脸,“再哭下去,只怕明天眼睛就要肿了。” 苏蕴宜艰难地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看见裴七郎一个朦胧的轮廓。 转过身,她用力扑进他怀里,任性地用泪水打湿他的衣襟。裴七郎也只是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单薄的后背。 良久之后,胸前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裴七郎听见苏蕴宜含着哭腔低低说:“这就是你一定要筹粮来京口的原因吗?” “是。若一味放任不管,京口的情况愈加恶劣,如双喜这般无辜死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但若只是以粮草救济流民的话,正如止痛而不除病灶,始终是治标不治本。”裴七郎的手指摩挲着她的秀发,耐心地解释道:“之所以会有如此之多的百姓南渡成为流民,全赖北境战场连连失利,若想还天下太平,与百姓安居,只有从魏氏手中夺回权力,出兵北伐,收复失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苏蕴宜茫然地睁着眼睛,脑筋极力转动着,思索裴七郎这番她闻所未闻的话。她忽然预感到了什么,讷讷地抬头看他,“你,你是要……” “我的病已经缓解得差不多,明日我便要回内城了。”裴七郎温和地注视着她湿润懵懂的眼睛,“江左各地流民四散,而又有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京口,我需得尽快赈济灾民,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可如今粮草俱都在内城,那朱化显然是将它们都视作囊中之物,岂肯交还给你?”苏蕴宜一个激灵,忙揪紧了裴七郎的袖子急道:“京口有重兵把守,若是硬碰硬,你如何是那朱化的对手?” “如何对付朱化?这个法子,蕴宜不是一早就想到了么?”裴七郎微笑道。 “我?”苏蕴宜一时迟疑,怔忪间,往昔的记忆隐约随那日曲水流觞宴,闪着粼粼金光的溪水而悄然泛起。 “我听闻流民中亦有能征善战、发号施令者,可征流民帅为将,募流民为兵……”裴七郎缓缓复述那日苏蕴宜当众放出的豪言壮语。 苏蕴宜不由有些红了脸,垂下头忸怩道:“那……那都是我当日为出风头,随口胡言的。” “可是你的随口胡言,却与我的深思熟虑不谋而合。”裴七郎看着她认真道。 忽而有感,苏蕴宜察觉到了他话中之意,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怀疑的种子,终于在这一瞬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她猛然抬头,脱口道——“所以你才逼我从父亲那里骗粮!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不是算计。”裴七郎的目光温和依旧,他不慌不乱地与苏蕴宜对视,一字一顿道:“蕴宜,当日我说你是世之巾帼,是真心实意的。” “我觉得你能做到,所以……”他的手缓缓覆上苏蕴宜有些失温的手,然后用力握紧。苏蕴宜惶然地看着他向自己靠近,裴七郎那一双眼睛漆黑而深邃,像深潭,像漩涡,几乎快要将她吸入其中。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05 首页 上一页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