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 “我留下来同他周旋,省得他狗急跳墙,迁怒于阿秦和江儿……你快去!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苏蕴宜凝起心神,继续向内城方向跑去。 而离内城门越近,天幕上那一缕缕滚动的血光就愈发汹涌刺眼,直到耳边响起无数人的嘶吼与惨叫,苏蕴宜才恍然明白那血光是什么——是大火,是吞噬了无数性命后飞升的熊熊烈焰。 有在后方巡逻的流民眼尖发现了苏蕴宜,向她的方向一指,“那里有人!” “谁在那儿?出来!” 苏蕴宜抹了把脸,主动上前,“是我。” 她在医庐数日,见过的人无数,在流民堆中已是熟面孔,登时有人认出来,“小大夫?我们这儿正打仗呢,你怎么来了?!” “裴七郎呢?我有要事,需得当面同他说。”想到林慧娘转身离去时的决绝背影,苏蕴宜哽了哽,“快带我去见他!” 一步入营帐,先前只是隐约感受到的火光与喊杀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简陋的帐内腥风满室,充斥着血的味道。 地面、舆图,甚至裴七郎的衣袍上,全都是血。 满目血色中,裴七郎负手而立,遥观战局,依旧是当日曲水畔笑语宴宴的翩然公子模样。 他的一群亲卫围在周遭,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在争论什么。 “……那褚璲怎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传来?”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山路难行,一时蹉跎也是有的。” “就怕他假作蹉跎,实则串通朱化卖了郎君!” “慎言。”裴七郎淡淡开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定下这兵分两路之计,自然相信褚珩章。” 被驳了的那人面露尴尬,目光游移,终于定在了突然出现的苏蕴宜身上,“苏女郎?你怎的会来此地?” 裴七郎霍然转身,看见苏蕴宜衣衫汗湿、满脸疲惫,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当即大步上前,解下鹤氅罩在她身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裴七!”苏蕴宜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裴七郎满是血污的衣袖,急道:“有人趁你们不在想要暗害我,我和林姨怀疑是朱化派的人!你快派几个人回去看护,否则我怕他们恼羞成怒,对老弱妇孺们下手!” 裴七郎微微皱眉,他还未张口,其中一个亲卫便道:“郎君,此乃天赐良机,请郎君暂缓派人!” 苏蕴宜怔了怔,同裴七郎一道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压抑着兴奋,低声道:“郎君请想,流民军的家小俱在棚屋处,若朱化大肆屠戮妇孺,两方则结下血海深仇,而郎君此番若能手刃朱化,替他们报了仇,此后流民军定然对郎君死心塌地、无有不从!” 不少亲卫都随之点头,说“此计甚妙”。 ……妙在何处?对妇孺见死不救,反逼失了至亲的丈夫与父亲为己所用,如此可是君子所为? 医庐所见的那一张张或疲惫或苍老或纯真的脸自脑海中掠过,苏蕴宜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怒火,她张口欲叱,喉中却翻涌起血腥味,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两耳嗡鸣不止。 一只手在自己背上轻轻拍抚着,混沌中,苏蕴宜断断续续地听见裴七郎说:“流民失其家小,便如虎兕脱于囚笼,纵然勇武,却再无束缚……不必多言,我意已决……速去!” 咳嗽渐缓,苏蕴宜撑着双膝直起身子,看见那些亲卫皆是一脸悻悻,裴七郎则关切地低头看她,“好点了么?” 众亲卫见状,你看看我,我撞撞你,十分自觉地排成一排向营帐外走去。 “好点了。”苏蕴宜哑着嗓子道。 “我看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什么地方都敢乱闯。”裴七郎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去给她倒水。 亲卫们见了,顿时走得更快。 苏蕴宜揪着衣袖小声嘀咕:“又不是我故意要乱跑的……” 裴七郎幽幽一眼望来,她顿时噤声,抱着竹筒小口喝水。 营帐内里简陋异常,只摆了一张座椅,裴七郎先行落座,又朝她伸手,“过来。” 苏蕴宜拧过身子,置若罔闻。 没奈何,他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去牵她的手,偏苏女郎又拗起了小性,僵在原地不肯动,裴七郎干脆一把将人悬空抱起,硬是按到了自己腿上。 “不是我责怪你,我只是觉得后怕。”看怀里小女郎的嘴撅得能挂油瓶了,裴七郎搂着她无奈哄道:“但凡今日有半分差错,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心里着急,一时失言,还请女郎原谅在下。” 苏蕴宜悄悄觑他,见他眼神诚恳,心里顿时舒坦不少,偏嘴上还故意说:“你会担心我?当初是谁说的来着,‘表妹突然造访,可有要事’——表哥何时变得这样博爱,竟也记挂起我来?” 裴七郎汗流浃背了,尴尬笑道:“之前都是我不好,咱们以后不提了。” 难得见他如此窘迫,苏蕴宜抑制不住心中得意,翘起了嘴角。她此刻发丝散乱,不免狼狈,可偏却两颊生晕、朱唇弯弯,又看得裴七郎心中痒痒,忍不住低头向她凑近。 苏蕴宜忙捂住自己的嘴,“脏!” “哪里脏?” 扯开她的手,裴七郎俯身下压,他的嘴唇是柔软而微冷的,像一片沾了露水的花瓣落在她的唇上。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两人的呼吸也如丝线般纠缠在一起。怀中的娇躯因心跳的加速而微微战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将她更为用力地按进身体里。 时间停滞,直到两人分开才复又流动。 裴七郎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急促的呼吸渐为平复,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生春、有些呆了的苏蕴宜,勾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醒醒,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看什么?”苏蕴宜一个激灵。 “去看看这天下。” 裴七郎的声音低哑,仿佛蛊惑。 城墙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夯土上布满了箭矢留下的疮疤。京口守军们倚着雉堞,他们身上的玄甲还泛着冷冽的光,手中的长矛却早已被血污浸透,矛尖低垂,仿佛连举起的力气都已耗尽。 城下的流民军阵中,疲惫的士兵们席地而坐,有的用布条裹着渗血的伤口,有的则低头啃着干硬的黍饼,“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经过一昼夜的厮杀,双方都已精疲力尽。 可战争尤未停止。 随着裴七郎一抬手,流民军的牛皮战鼓再度被沉闷敲响。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像是地狱深处发出的催促。 前排的士兵们如被牵引的鬼魂般勉强站起,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城墙推进。 守军的弓箭手们费力拉开弓弦,箭矢歪歪斜斜地飞出,有的甚至还未触及流民军便已无力坠地。 苏蕴宜怔怔地站在裴七郎身旁,他们此刻高居山崖之上,可以清晰地俯瞰这副惨烈战局。 流民军的云梯已再度架上城墙,城头守军们则用长矛拼命戳刺。一个流民士兵堪堪爬上城头,手中的柴刀尚未举起,一根长矛便不知从何处掼来,“噗”的一声闷响,他的腹部被穿透,剧痛令他嘶吼,脚下踉跄着后退,手指却还死死地扣着夯土不肯放弃。直到另一名守军用刀背砸碎了他的指骨,他才无声地坠下城去,融入城墙脚下无尽的血色中。 守将楼登亲自上阵指挥,在他一声令下,三十架噘张弩应声齐发。箭雨如乌黑的鸟群般飞掠而出,簌簌扎进流民军阵前高高垒起的尸墙上。箭头穿透腐肉,发出奇异的闷响,苏蕴宜莫名觉得耳熟,她细细倾听了一会儿,想起了吴郡城外寒山寺的晨钟。 “要输了。”苏蕴宜轻轻叹道。 流民军作战虽勇武异常,奈何缺甲少械,又是攻城方。京口内外城之间的城墙并不高,对于流民军而言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哦?蕴宜有何高见?”裴七郎的语气平淡,并没有丝毫恼怒与意外,仿佛只是询问苏蕴宜,等会儿回去想吃什么菜。 苏蕴宜看了眼他的侧脸,迟疑着说:“以我之见,京口守军的优势在于坐守城墙,且粮草军械供应充沛,而这几点恰恰是流民军所缺失的,若一味正面强攻,战局拖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长此以往,流民军必输无疑。想要赢下这一仗,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如何才能速胜下这一场呢? 苏蕴宜的目光在战场与脚下这座山崖上来回寻梭,只见此地山林茂密,又值初夏,枝叶繁盛,若是藏身山中,趁夜翻山绕行,对面城头的守军必定绝难发现。 这一点发现令她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眼中不由自主地染上激动的色彩,她扭头看向裴七郎,急道:“可以兵分两路!一路佯攻吸引守军兵力,另一路则绕后至城墙另一处,两面夹击之下,朱化和楼登分身乏术,定然……” 声音一哑,苏蕴宜看见裴七郎微微而笑,他的神情温柔,眼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却独独没有惊讶。 她愣了愣,终于察觉到一处被自己忽略已久的问题。 “褚璲呢?” 褚璲是流民军的首领,裴七郎也是收服了他才能调动这数万流民,如今正值攻城这般关键时刻,为何始终却不见褚璲的人影? “郎君在此牵制楼登,令褚璲率人绕后突袭太守府。” 此前在营帐中,那亲卫的话语悠悠在脑海响起,怔愣之后,紧随其来的却是羞臊。苏蕴宜在裴七郎注视下慢慢红了脸,小嘴儿嗫嚅两下,却鼓起了腮帮子,垂头不肯说话了。 “怎么了,我的小巾帼?”裴七郎含笑着,歪过头去看她。 “你还笑呢。”苏蕴宜悻悻道:“你早就想到绕路两面夹击的法子了是不是?偏还要看我的笑话,你这个坏人。” 裴七郎并不辩解,反道:“蕴宜方才所说之法,已得兵家之窍门,只是尚有些漏洞。” 苏蕴宜顿时霍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过来看。”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抬手点了点脚下,又指向内城,“京口是朝廷用来安置南渡流民之所,为防止外城流民作乱,自然屯重兵于内外城交集之地,也就是此处。我既然在此强攻,其余城门自然守备空虚,这一点没有错。” “只是蕴宜,流民军和京口守军在兵械与地利方面的差距太大,合兵一处都难以取胜,更不要说兵分两路。一旦另一扇城门遭袭,若不能即刻拿下,待其守兵将消息报与楼登,他必然能猜到这是我们打算行两面夹击之策,他只需留下部分人手在此地与我们周旋,率大军现行剿灭那绕行的小股流民,断我们一臂,此战立败。” “所以……所以你……”苏蕴宜怔怔地听着。 “所以我的目标并非夺取城门,而是擒贼擒王。”裴七郎缓缓直起身子,傲然负手,“京口遭逢大水,城墙亦有损毁,若率百余精锐由此潜入内城太守府,将朱化捉拿在手,则我军将不战而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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