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辰,褚珩章也该成事了。” 裴七郎话音才落,京口守军竟似若有所感一般,原本激烈的鼓声渐渐停歇,而两方的攻势都收起,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濒死之人的哀嚎还在半空徘徊。 “住手!都给我住手!!” 城头声嘶力竭的叫声刺破这死寂,来人身形瘦削、浓眉大眼,外罩蜀锦大氅,腰间系带以金丝绞就。 这么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肮脏血腥的战场上,甚至他的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刀,那刀尖滴落血珠,污了他领缘上缀着的南海明珠。 “朱太守……”守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而城墙下的流民们在片刻的诧异之后,纷纷激动高呼起来。 “是朱化老贼!” “大兄拿住了太守朱化!” 性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朱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被挟持着勉强走上城头,已是双脚酸软、两股战战,偏偏颈侧那森冷刀锋还吊着他一点神志,朱化僵硬地扭动头颅看向呆愣的楼登,大喝:“还不快命人放下武器,迎裴郎入城!” 说罢,他艰难地扯起笑脸,对挟持着自己的褚璲说:“褚爷爷,您看,我都照您说的做了……” 褚璲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楼登,“楼将军,我等流民及朱太守均有意推举裴郎君掌管这京口,你可有意见?” 楼登哪儿敢有什么意见。 早在看见朱化被人挟持的那一瞬间他就想通了前因后果,但此刻再反思失败显然于事无补,所以楼登的脑袋瓜子飞速运转,开始谋划起自己的将来。 朱化是魏太傅的亲信,他若无事,自己自然只需要听他命令行事。可如今朱化遭人胁迫,自己若一意杀敌,却害得朱化命丧九泉,即便最终剿灭乱民、平复京口,事情传到魏太傅耳中,恐怕也难逃一死。 想通了这一桩,楼登投降起来就再没了心理负担,他连忙摆手,“小人全听凭朱……裴郎君之令!” 扭头看见自己手中的刀,楼登冲褚璲讪笑一声,当即就将刀扔到了地上。 主将都如此,其余守军更是纷纷跟风而行,一时间,兵器“当啷”落地之声不绝于耳,竟压过了伤者的嚎啕。 褚璲身侧的流民难压激动,迈步上前,劈手砍断了旗杆,眼看残破的“楼”字大旗轰然坠落,楼登也只是悻悻揉了揉鼻子。 将旗坠地,流民军中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山崖都隆隆震动。 山崖之上,苏蕴宜立于风中,怔然看着这一幕,又转头看看身侧的那人,狂风掀飞他染血的广袖,而裴七郎负手遥望,不过从容一笑。 …… 血战之后,流民军的青竹旗顶替了原本将旗的位置,可京口内城的灯火依旧在明灭,恍若濒死者不肯阖上的眼。 苏蕴宜跟着裴七郎回到营帐中,那里褚璲和他的亲卫们都在等他,一见了人来,就立即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央,叽里呱啦你一眼我一句,各自激动地 说着各自的话。 男人聒噪起来比起一群鸭子也不遑多让,裴七郎烦不胜烦,又瞥见苏蕴宜被挤到一旁的角落里,一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走到苏蕴宜身侧小声询问:“累着了?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如找人先护送你去摘星楼里休息吧?” 想到摘星楼,苏蕴宜不免浑身一紧,连忙摇头,“不必了,我记挂着林姨和秦娘子她们,我想回去了。” “也好。”裴七郎点点头,正要吩咐人送苏蕴宜回去,营帐外却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郎君,小人有要事禀报!” 帐帘掀开,来人正是裴七郎的亲卫之一,他正欲说话,瞥见一旁站着的褚璲,不知怎的又紧紧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眼见褚璲面露狐疑,裴七郎蹙眉道:“遮遮掩掩的作甚,有什么事尽管说!” “小人奉郎君之命率人前去护佑妇孺,可谁知赶到棚屋处,却只见到……见到满地的尸首……” 那人声音颤颤,忽而用力叩首在地,“棚屋已遭屠戮,无一幸存……小人失职,请郎君责罚!” 四下死寂,可闻针落。 恍惚中,苏蕴宜听见褚璲的咆哮声响起,“怎会如此?!慧娘呢?慧娘她又在哪里?!” “小的已差人四下搜寻,尚未发现林大夫的踪迹……” 这一句话瞬间救活了苏蕴宜,呼吸重新恢复,她一把拽住褚璲,“我出逃前林姨已知有人入侵之事,她是为了救秦娘子和江儿才暂且留下,说不定她们如今正躲在山里某个隐蔽处!你我一同去找,林姨见了必会现身!” “对!对对对!”褚璲的大掌一拍脑袋,“她一定没事的,我现在就回去找她。” 苏蕴宜匆匆离开时,棚屋尚陷在静谧祥和之中,如今不过数个时辰,再度回返,见到的却是满地残肢和黑血,裹着腥气的风在耳边呜咽不休。 医庐被暴力砸开,附近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那个总是爱拉着自己闲聊的老妪仰面死在门口,她的胸口豁开一个大洞,血液已经流干,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望着她前日刚晾晒着的草药。 视线颤抖着移动,苏蕴宜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的熟面孔,沉默寡言却总是默默帮忙干活的徐叟、活泼爱笑的陈女、羞赧腼腆的吴小郎…… 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僵硬地躺在地上,血将粗布衣衫浸透后继续涌出,直到流淌在地,汇成一条暗红的小溪。 苏蕴宜的喉头发紧,双眼无力地四下搜寻,恍惚定在一只红色的小手上。 那只手上,紧握着几块糖,是她厚着脸皮问裴七郎的亲卫们讨了来,送给江儿的。 脑海中“嗡”的一声,她艰难挪动脚步,走向那片血泊,将倒塌的木板用力掀起——是个瘦弱的小男孩儿,是江儿。 直到死亡,他还紧紧抓着他最爱的东西不放,右手是他的糖,左手是他的娘。 秦娘子就在江儿旁边,身上有七八个血洞,最致命的一击在她颈间,那一刀几乎割断了她的脖子,只剩一点皮肉相连。而秦娘子旁边,则是一具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 她生前一定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尸体周围全是挣扎反抗的痕迹,力道之大,竟将整座棚屋损毁,以至于被茅草木板所掩盖,让人一时难以发现。 “……”苏蕴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走到那具尸体旁缓缓蹲下,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见掉在另一边地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已经与身体彻底分离了,却还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还想要用力挥出一击。 在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这只断手的一瞬间,它忽然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苏蕴宜一眼看见了她掌心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砭刀。 “林……姨……”她再不能继续欺骗自己,嘶哑的声音冲破喉中的堵塞,终于大声嚎啕起来,“林姨……林姨!!” 清风徐徐,仿佛蒲扇轻摇,然而面对苏蕴宜的呼唤,却再不会有人笑眼盈盈地回应了。 苏蕴宜的哭喊引来了褚璲,这个身长八尺、身躯雄壮的汉子忽然一下子缩小了似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声音颤抖,“慧娘?” 他伸出手,轻轻晃了晃林慧娘血红斑驳的身体,“慧娘,你醒醒啊,我今天受伤了,你给我看看好不好……慧娘……” 暮色渐沉,明月升天,乌鸦盘旋树梢啊啊而鸣,夜间从来安静的棚屋地,此刻上空却回荡着流民们的恸哭,其声悲怆凄凉,几能摇山震岳。 “杀了他。”苏蕴宜听见一个冷酷低沉的声音从自己喉中挤出,“杀了朱化。” “没错!”原本伏在林慧娘身上的褚璲霍然抬头,声音几乎沁出血渍,“若非是他,我们岂有今日?!” “杀了朱化,为大家报仇!” “杀了朱化!” “杀了朱化!!!” 越来越响的声音,越来越浓的仇恨,如乌云聚集盘旋,黑压压直逼京口内城城门。 裴七郎高居城头,俯首遥望,扭头道:“将朱化带出来吧。” 亲卫应喏而去,心叹本降将本是不必死的,可谁叫朱化自己把事情做绝,当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一旁的楼登眼见如此之多的流民,携滔天怒火席卷而来,早已吓魂飞魄散,立即向裴七郎求饶,“裴郎!裴郎救我!此事与在下无关,全是那朱化命人所为啊!” 裴七郎无动于衷,只是在手下将五花大绑的朱化绑来时略一抬手,楼登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滋儿哇乱叫的朱化下了城楼。 “诸位弟兄,裴郎君得知了诸位的遭遇,心中亦是愤慨万分,特将这祸首交与诸位弟兄自行决断!” 亲卫对着黑压压的一众流民拱手说罢,就将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朱化推进了流民堆里。 鸡入狼群,自是瞬时毛飞羽散、血肉横溅,而城头观看的猴则跌坐在地。 一个朱化够不够暴怒的流民们泄愤,谁也不知道。若是他们仍嫌不足,下一个献祭的又会是谁? 楼登面色如土,嘴唇哆嗦,他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裴七郎,忽而跪起身用力磕头,“求裴郎救我!求裴郎救我!” “我还有用!我可以领兵守城,抵御北羯!” 楼登声嘶力竭。 “北羯?”裴七郎眉心微动,转眼看来。 楼登心头一喜,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朱化假借北羯六皇子一事,引来北羯大军的事吐了个干净,“……羯人自北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外城,他们素有屠城的习惯,而朱化打的就是借刀杀人的主意!郎君,我愿请战,为郎君效死!” 羯人残暴,江左众人无不是又怕又恨,周遭亲卫们闻言皆悚然色变。当即便有人道:“郎君万金之躯,岂能陷于险境?不如先行撤出京口,由我等守城,待羯人退去,再行回返!” 此言一出,引来不少赞同,都道郎君应以自身为重。而裴七郎始终面不改色,只轻轻道:“我今番若退,来日想再掌流民军,还可能吗?” 众人顿时噤声无言。 楼登跪在地上,仰头巴巴地看着裴七郎闭了会儿眼睛,又向自己看来,“楼登。” “末将在!”楼登浑身一激灵。 “传令下去,全城戒严,遣出斥候不间断探访北羯军的所在,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悬在半空的魂魄因这一句话而再度附体,楼登狂喜,“末将遵命!” 眼见楼登那厮手舞足蹈地往内城去,一亲卫不解道:“郎君何不夺了他的兵权,处置了这厮?” “阵前不宜换将,他再不济,也执掌京口军事多年,如今朱化既死,区区一个楼登,翻不出浪来。”裴七郎望向城下暴动的流民们,无声叹道:“况且大锦守军畏羯如虎,流民军虽仇恨羯人,却未经训练,想要破敌,还得将两军捏合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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