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佩兰慌慌忙忙跑进,冷元初拿起盖头,站了起来:“何事惊慌?” “殿下,他回来了!可殿下他他他去了书房!” 冷元初的丹甲瞬间抠破那被攥得发皱的红宝盖头。 她看一眼水漏钟,已过戌时,再慢慢平整不堪打击的情绪,颦颦凝望胡嬷嬷。 此时胡嬷嬷脸上再挂不住笑,道了句“老奴去请郡王。”匆匆离去。 少顷,那嬷嬷刚踏回此处便忙不迭矮下身子,向着冷元初行个虚浮的福礼,谄笑间眼睛眯成两道弯缝: “要娘娘恕罪了,殿下说今夜有事,请您自行休息。” 微风透过窗棂缝隙悄悄潜入,撩过屋内各处“囍”字。红纸边缘频频卷起,发出轻叹的沙沙声。 胡嬷嬷偷偷抬眼看向这位皇室新妇。 眉似远峦不描而黛,唇若樱桃不点而朱,此刻娇丽的面容雍华恬静,波澜不惊,只将手中的盖头平静叠好,摆在案上。 “胡嬷嬷,这洞房之礼重要吗?”冷元初问道。 “重要,当然重要,只是……” “那我去请他。” 第2章 冷元初平静打断胡嬷嬷的话,缓 步走出抱山堂,望着陌生的新居,侧头示意胡嬷嬷带路。 胡嬷嬷没想过被她提线教导的郡王妃敢如此直接,没及时拦住,只好快走几步,引着冷元初走到仰止园的书房。 室外早已一片漆黑,只靠几盏灯笼照亮书房门前的台阶。 冷元初依然穿着那一身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正红婚服,与书房门前威风而立的侍卫小昉说道: “请你禀告王爷,我来亲自请殿下回房歇息。” 小昉是郡王近身侍卫,从未见如此娇靥佚貌、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声音又像蜜糖一般,心空了一拍,转身进书房时还被门坎绊了一脚,踉跄跌进。 不一会,书房的灯熄了,传来郡王低沉的声音:“父王出征,本王无心情入洞房,夫人请回吧。” 所有侍从都听得真切,齐齐低头紧张揣测这位贵女的心思。 许是郡王没听到书房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启口:“来人,把郡王妃扶回去!” 胡嬷嬷先回过神,踱到冷元初身后,低声耳语:“别闹到亲王妃那边。” 冷元初愣了一会才轻轻点头转身,才走几步忽然停下,再度走回。 园内一众丫鬟侍从才喘口粗气以为就此事了,没想到郡王妃又回来站定,大有不罢休之势,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粽叶的淡淡香气。 今日是永康十七年五月初五,郡王与郡王妃的大婚之日,被定在端午节。 成婚日是宫内司天监所定,冷元初在知道出嫁日子后,笨手笨脚绣了个驱毒香囊,想在今日送给温行川,驱虫怯瘟。 她从前没拿过针线,为堪得郡王妃“贞静幽娴,懿德贤良”之名,跟着胡嬷嬷恶补女工。 用尽全力缝好这个香囊,再绣上他喜欢的苍松,指肚被反复扎破,她没在乎。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绣成一物,她期待温行川能喜欢的,可这九毒日都快过去,她还未与夫君说上一句话。 众人皆见冷家三小姐娉娉立在书房门口,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等待着。 不知站了多久,女子一直注视着书房门前豪宕雄劲的罗汉松,直到视野被挡住。 鼻息充盈起皇族才可用的龙涎香,心又在咚咚狂跳,冷元初连忙低下头,目光聚在渐近的那双鞣皮靴,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 小片刻,她才敢慢慢抬起视线。 半明半晦的光影,在男人笔挺魁梧的身躯镀了金边,如巍峨山峦,如千丈飞瀑。 冷元初一时忘了自我,逐渐看向温行川的面庞。 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如溟,幽暗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世一切,轻松看穿她的心思。 “夫君。”冷元初轻轻唤他,自袖中取出香囊。 可还未来得及递给温行川,只见他脚尖一转,擦着她的薄肩走过。 他离开了仰止园,不知去向。 回到抱山堂,冷元初意识到胡嬷嬷还跟在身后,轻启朱唇:“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胡嬷嬷捧着一手金瓜子,喜笑颜开: “哎呦,哎呦,多谢郡王妃!仰止园有三十余个家奴,都听郡王妃调遣。此后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您看今晚是否要安排侍女服侍沐浴安寝?” 冷元初没有多言,佩兰适时回道:“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娘娘这里由我们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待到屋内只剩佩兰,冷元初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轻道:“你说,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的出身。” 在乡邑长大这件事始终是姑娘的心结,尤其是来到江宁府,见识过越国公府的豪奢,更在心里隐隐自卑。 佩兰见小姐眉眼哀伤,急忙哄着她坐下,喂了她一块茶糕和一盏茶,轻轻拍着小姐的薄肩,低声哄慰: “听人家讲,郡王爷向来是清心寡欲的主儿,肯定是一见到咱小姐,被您美到丢魂,这会儿一定是寻处清醒去咯呀!” 话是这么说,佩兰心里仍被郡王今日诸举震惊——白日郡王甩手而去时,就连看热闹的三岁稚童都知气氛不对,再不敢高声要糖。 现在他又把自家小姐晾在这里? 这般想着,门外传来小昉的声音:“禀娘娘,主子说他今夜有事,明早与娘娘一同敬茶。” 冷元初沉默很久,才吩咐佩兰打发点钱。 佩兰回屋后见冷元初脸色彻底失了光彩,急忙哄着小姐坐下歇息,召唤香兰玉兰进来。 与自幼相伴的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国公夫人邱馥后指给她的,都做她的贴身丫鬟入王府。 冷元初由着三个兰姑娘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 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由着玉兰轻轻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沐浴之后,冷元初坐在妆镜前绞发,先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冷元初问道:“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将小姐乌黑的长发烘干、梳顺,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她早前领命将它悄悄带进王府。 冷元初闭着眼坐在桌旁,无力撑住光润无暇的额头,道:“你也退下吧,一会我自己吹烛安寝。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她在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如何放心小姐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承受寂寥。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在外厅守夜。 冷元初坐在陌生的新家,环顾过满屋正红帐幔,再度拆开那封信——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 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在长干寺见过他一面后,只想知道他是谁、是否娶妻。 被父亲冷兴茂强迫嫁给从未见过的韩阙郡王,她起初不服气,直到惊悉郡王就是那个男人、温行川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甚至感念陌生的越国公给她的惊喜,助她嫁给想嫁之人。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她找到一支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回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 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门外传来交谈声,随即,胡嬷嬷再度进门,神情严肃。 “娘娘得体谅殿下。”胡嬷嬷一边铺床一边说道。 冷元初悄悄抹干净眼泪,把退婚信压在桌案的书册下,端正坐好。 胡嬷嬷绕到冷元初身后,为她梳顺发尾,道:“娘娘忘了老身此前要您做事前要三思,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不能落下话柄!今日当着这么多家仆面前驳郡王爷面子便罢了,日后见了帝后诸臣若依旧我行我素,可是想要丢王府的脸面吗!” 冷元初不敢说一个不字,低声认错:“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全郡王殿下的心情。” 在江宁府,她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佩兰只是个丫鬟,做不了她的主。 今岁二月她才被越国公认做女儿,这对年迈的父母在过往这十七载岁月里对她并没有展露太多感情。 但她还是很渴望父母之爱,渴望亲情,渴望与温行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以教仪的任何要求,哪怕过于苛刻,她皆心甘情愿应下,只为做好温行川的妻子。 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寄养在绍兴冷氏族篱下的吴姓表小姐,幸得绍兴穗德钱庄当家主母韩若和她的儿子——大东家冷元知养大,吃穿不愁。 只是每每围观同龄的冷姓孩子承欢父母祖辈身旁,这份心里面的空落,她未曾与最信任的知哥哥说过。 忽然好想知哥哥…… 胡嬷嬷瞧这笨拙又命好的 女郎逐渐心不在焉,音调高了一度,“明日敬茶,万不能将今夜之事说给亲王妃,郡王妃娘娘,记住了吗?” 她将“郡王妃”三字咬得紧,冷元初听出她在强调身份,低眉顺眼应下:“是。” 胡嬷嬷再行叮嘱几句明日安排,拧着胯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把退婚信折好,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方才的确是她执着了,考虑不全,以后的生活会以郡王的要求为先。 她自书箱翻出一本诗册,正要藏好信,定神一看,这是温行川的诗集。 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又渴望与夫君有共同话题,寻来与温行川有关的一切。 就连他那些得皇帝嘉许的政论,都被她抄来,认真研读。 她把信夹在诗册放好,听到火花爆裂,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这不吉利,冷元初急忙将半人高的花烛重新燃起,来到自娘家带来的花梨木朝凤拔步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过去在绍兴看社戏,太子的扮相永远高风亮节,二皇子,就是亲王温琅,却一副花脸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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