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怔,看得淡薄了,抿唇苦笑:“臣妾算是在发牢骚吧,毕竟只有陛下来看臣妾,只能对着陛下发牢骚。” 朱缙意有所思,凝重而沉重,无声纵容着她。怅惘寂寥飘荡在诏狱上空之间,笼罩着哀哀的云,二人之间隔着灰暗离别之意,令人中心如噎。 她诉苦,他会听。可惜她从来不诉。 “明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刀磨得很快,不会有折磨。” 林静照嗯了声,坦然接受:“谢陛下最后时刻还为罪人考虑。” 朱缙将膝盖上的她捞起,揉碎了裹在怀中,一声声温醇浓厚的叹息,蕴含千般情绪,又柔又冷:“林静照。” 无可言喻的情感充塞着内心,汩汩化为浓叹,唯有紧紧死死地依偎着,揉碎进怀中,才能感到彼此的存在。 她做皇贵妃日日陪在他身畔时,他都感觉捉不到她,更遑论远去…… 朱缙默默将头顶香叶冠摘下,移戴到了她的头上,重新用黑纱遮好。 林静照惑然,朱缙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许多念头都是一时兴起的。 “戴着。”他道。 “就当朕陪你上刑场了。” 林静照扶了扶冠上兰花,“好。” “有朕在,不用怕。”他斟酌着说。 林静照眉睫掩目,颔首。 “别怕疼。”他道。 香叶冠。他独有的符号,独有的色彩。 二人四目交汇,深陷至无可复返。 朱缙久久凝注着戴香冠的她,双眸寒邃,道:“林静照,朕走了。” 林静照生疏地答应,起身欲恭送。他摆摆手不带任何留恋,大步流星,脚步生风,断绝得干干净净,仿佛心里的纽带早已被齐齐剪断。 随他离去,冬天凛冽的寒风灌进牢室,卷起一片片雪花,尖鸣着悲壮飘扬着。星光寥寥,草白霜地,薄薄软软的雪覆在地面上,如披白被。 留在原地的人,孤独一层泛过一层。 她在牢中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是人怎会不怕疼呢,朱缙。 …… 天亮了。 今日是妖妃行刑之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诏狱、内阁等等基本是一夜未眠,滴水不漏地布置法场,严格控防任何意外。 天色阴漠漠,从昨夜起飘荡指甲盖大小的雪片,稀稀疏疏,软塌塌的像婴儿的发,覆在地上靴子一踩就融,不存在任何杀伤力,除了使寒意重些不影响正常司法秩序。 掌管诏狱的指挥使宫羽提人犯,皇贵妃五花大绑,戴着脚镣,被押赴刑场。 登上囚车,林静照凛然站着,仅有脑袋露出木笼之外,套着纯黑的布,外人无法窥见她一丝一毫容貌。 但她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她,负责诏狱的锦衣卫已验明正身,绝无差错。 囚队由各部精锐带刀侍卫组成,浩浩荡荡往刑场进发,游行示众。 沿途挤满了观刑百姓,均面带怒色义愤填膺,有的已控制不住狂热朝林静照丢鸡蛋石子和烂菜叶。 这原来就是横行宫闱的妖妃啊。 原来也是普通人。 “妖妃终于要斩了,皇榜上贴的还是腰斩,真是痛快淋漓,罪有应得!” “妖妃去死!呸,祸国殃民的蛀虫!” “呵呵,这妖妃最后时刻还戴着黑头套呢,见不得人的!” “当年是她媚惑君上,害得周老遗憾致仕。也是她包庇奸臣江浔,害死了老百姓的好官顾淮!今日轮到她自己了!” 林静照被一阵阵的杂物雨冲击,单薄的身躯险些站不住。雪花愈演愈烈在她瘦削的双肩上铺了层白被,雪雾弥漫,咫尺不辨,一阵阵旋风裹挟着霜冰吹来,迷得人眼睛睁不开。 这雪越下越大了。 “肃静——!”宫羽及其他锦衣卫唰地亮刀维持秩序,竭力排除有人趁乱劫囚的风险。 囚车上的林静照恍恍惚惚,被蒙着脑袋一片黢黑,只感身上滑腻腻湿乎乎的,雪水、鸡蛋液、腐烂菜叶气息一同黏在身上,尊严丧尽。 她麻木着,恍惚着,无情无感。 雪甚,狂风吹来,天昏地暗。昨夜不起眼的小雪猛然张开血盆大口,褪去伪装现出血腥毁灭的真面目,狰狞地吞噬一切。鹅毛倾盆而落,密密麻麻,片刻就下得脚踝那么深,面对面看不清人脸,迅速演变成一场灾难。 人们观刑的狂热被浇灭了许多,雪,好大的雪,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雪呢? 飞沙走石,枯枝折断,不见天日,像天神发怒了,偏偏在行刑的时候。 据说刑场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冤案发生时会下雪的,但那是六月飘雪。 现在是严冬,下雪很正常。 妖妃红颜祸水,司法部门反复审判了这么久,又岂会是冤案? 有些领着小孩的妇人和老人察觉事态有异悄悄回了家,狂热的男人们还在刑场,摩肩接踵地观看妖妃的细腰被断为两截。 妖妃被押至刑场。 主斩和监斩官员早已就位,身着庄严官服。风雪实在是太大,迫不得已搭建了棚子。呼啸嚣烈的凛风一阵阵上拔,大人们无法正襟危坐保持尊严。 这雪,下得人瘆得慌。 徐青山和韩涛对望了眼,心中暗暗不祥,行刑的日子是陛下亲笔圈批的,恰好赶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雪天。 ……是陛下亲笔圈批。 徐青山恍然,遭了,又着了那年轻道君的计了。妖妃案拖了这么久,从阳光灿蔚的夏日拖到寒冬,一审二审三审陛下一直不批,偏偏拖到这么一个天象异常的日子,陛下忽然就批了,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亏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终于把妖妃送上刑场,不知暗地里被道君嘲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徐青山发狠,既妖妃已上了刑场,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腰斩,左不过是一铡刀的事。区区雪花就想阻碍行刑,道君未免过于天真。 妖妃必死。 “时辰已到,行刑——” 黑云如墨的高空阵阵闷雷,行刑的高台被厚厚的雪被覆盖,一遍遍清扫无济于事。到后来,索性只用热水泼开铡刀周围的雪,“哗啦”蒸腾白汽,迅速结了坚冰。 林静照被摁在银光闪闪的锋利铡刀下,铡绳上拉,对准她的腰部。 刽子手揭开她的黑面罩,被风雪冻得手足发麻,欲快速坠下铡刀。 面罩掉落,林静照绝世容貌露出,犹如雪中仙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 但看杀人为乐、报仇雪恨的官民却没心情欣赏她的庐山真面目,目光齐齐被另一处攫吸了,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充满了惊诧,不可思议,敬畏,恐慌,以及对皇权的窒息—— 她头顶戴着香叶冠。 第112章 香叶冠是以白桃、兰花、藿香等仙草灵药编织而成的花环,道家斋祀的神灵圣物。 陛下登基以来从不戴皇帝金冠,自制香叶冠和道服,隐逸显清宫,禁苑改建成了道观模样。 历来获赐香叶冠的大臣寥寥无几,能拥有者被视为极致荣耀,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劵,本朝所特有的符号。 昔年首辅陆云铮因上尊号之功得赐一顶,江浔父子得到了两顶,皇贵妃林静照也有一顶。 谁不晓得君父的脾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妻控,修道。前者的妖妃因叛国已跌落神坛,后者便成为测试大臣服从性的唯一工具。不敬香叶冠者,君王有绝对的理由大开杀戒。 陆云铮和小阁老江璟元都是这么死的:陆云铮因拒戴香叶冠引得君王猜忌冷落,江璟元因一时怒火将香叶冠丢在地上,被厂卫窥知秘禀圣上,斩首弃市,抄家灭门。 香叶冠是极品御赐之物,是陛下修仙意志的绝对体现,是荣耀的冠也是杀人的刀。吉也香叶冠,凶也香叶冠。 观刑的无知百姓面面相觑,只会看热闹,几位久经宦海的主斩和监斩官却骇然色变,登时起身,面如土色,控制不住地暴瞪双目。 刽子手的铡刀颤颤在空中发抖,对准妖妃林静照的腰际,不敢落下绳来。 妖妃怎么戴着香叶冠? 验明正身的狱卒没提前发现吗? 妖妃虽有一顶香叶冠,入狱时未有机会携带。真见了鬼,她头上如何忽然冒出香叶冠? 再看指挥者宫羽的神情,胸有成竹,见怪不怪,似早通晓此事。 群官方后知后觉,妖妃关在诏狱里,验明正身的是宫羽的人。 宫羽当然提前知道了香叶冠的事,却故意给妖妃戴上黑头套,蓄意隐瞒,让囚队一路浩浩荡荡押送过来无人发觉! 徐青山怒然瞪向宫羽,如欲喷出火来,融灭漫天积雪。 宫羽毫不示弱,睥睨垃圾一样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回视徐青山。 二人曾有深仇大恨,徐党弹劾过宫羽,宫羽作为圣上身畔第一人焉能咽下这口气,伺机报复。 暴雪,香叶冠,宫羽……一环扣一环像弓矢密发的精密机关,每一步是算计好的,群臣如在梦中而实堕彀中,恍惚不觉。 显清宫那位道君手握无形的傀儡线,远程操控着刑场的一举一动,步步为营,被拴住四肢的群臣不得越雷池半步。道君不爱百姓不理朝政,擅长的是权术。 至此,几位主斩官已倾向于不杀,先禀告圣上没收掉香叶冠后,再斩妖妃。 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他们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分外珍惜头顶乌纱,有周有谦、陆云铮、江浔、江璟元、顾淮、费观、韩涛等做例,实在不敢与君王硬碰硬,在一干厂卫眼皮子底下自作主张。 事后厂卫添油加醋向陛下一告密,还不知把他们排揎成什么样。 人犯活着,还可以再杀;人犯死了,却不能够再活。 最怕人犯死了圣意却想让她活,届时惹得龙颜震怒,死的就不仅仅是妖妃一人了,在场的官员百姓有一个算一个皆得给妖妃陪葬。 他们爱戴的君父……有暴君的影子。 他们仿佛已经看见,包括宫羽在内的几个锦衣卫及东西厂泛出狞笑,跃跃欲试地御前告密,其毁灭性的威力足以炸平整个文官集团。 “快!快马加鞭地入宫,将香叶冠的事如实禀告给陛下!快!” 主斩官灵光一现,迅速吩咐,定然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否则百口莫辩。 宫羽鄙然,不动声色。 他的锦衣卫也同样快如迅雷地入宫告密了。 这是场速度与时间的赛跑,是文官集团与厂卫太监的巅峰对决,裁判唯有皇帝。谁先夺得君心,谁便能屹立不倒。 风雪漫天漫地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极端恶劣的酷寒冻住了铡刀,即便刽子手松开绳索,铡刀也无法落下。 观刑的百姓又有一大部分受不了严寒归家而去,剩下顽强坚持的是对妖妃有强烈仇恨的一少部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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