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事,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亮出屠刀。臣子忠贞可以,但不能以此为工具制约君王,批鳞君王,讪君卖直。 他是君,也是群臣的父。 父再错也是对的,子再对也是错的。 林静照坐在地上弹奏古琴,琴韵古雅,流淌在宁寂的仙缘殿中,给本就清凉的殿宇增添一层雅致。 一曲罢了,朱缙依旧负手立于夕晖洒落的窗前,长长浓黑的影子一动不动。 她试探着,“陛下。” 他忽尔道,“听见诏狱里那些文臣的哀嚎了吗,一声又一声。” 气氛空寂而沉闷,一种撕裂感和虚幻感。耳朵听不见,心却可以听见。 昨日那些大臣跪在显清宫门前,声嘶力竭地逼迫君王诛杀她这妖妃。 林静照撂琴来到他脚畔,仰着细长雪白的颈子,“臣妾有罪,让您惩罚了这么多朝廷命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朱缙侧首睨向她清丽的面孔,讥诮之色。 “那么多朝廷命官要你的命。” 她咽了咽喉咙,“陛下真的很辛苦,每日面对臣子们的攻讦。” “那该怎么办,”他宁静的嗓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破夏日的薄暮,“朕一条白绫赐死了你?” 林静照骤然凉透。 “陛下饶命。” “是陛下将臣妾从诏狱中救出来的,怎能又将臣妾送上黄泉。” 朱缙认真起来,“可朕后悔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还沾惹许多麻烦。” 她愈加暗淡几分,膝盖前挪了挪,双臂几乎拢住他的腿,“有用。臣妾的记忆在恢复,不久就能帮陛下找到先太子的下落。” 他转身走开,林静照怀中落得一空。她怔怔坐在地上,听他道: “贵妃也失忆挺久的了,朕之前说可以给你时间,但给不了太长。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没想起懿怀太子的下落?” 林静照起身跟随他,又到他龙座畔,“想起来了,臣妾很快将先太子的下落献于陛下。” 顿了顿,“……但需要陛下允臣妾两个条件。” 朱缙轻挑了眉,“什么条件?” 她保持着镇定,道:“第一,允臣妾出宫,亲自到龙虎山上去寻找蛛丝马迹,才能事半功倍。” 朱缙颔首。 这不难,锦衣卫跟着就行。 “第二个?” 林静照拿眼角瞥了瞥他,犹豫着,心跳一锤一锤犹似穿透,呼吸阻塞不畅,额角直冒冷汗,良久,她斗胆道: “求陛下撤回册封皇贵妃的旨意,放臣妾自由。” 说着一叩首砰然磕在地,铿锵坚决。 良久良久,周遭寂静,唯有角落里铜壶沙漏的细微声响。 林静照忐忑又畏惧,时间一刻刻地流逝过去,始终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令人窒息。 他定是不答应。 她抱着必死的心,慢慢地抬头,见朱缙长目中翻涌着黑色的漩涡。 朱缙冷不丁剐起她的下巴,俯身靠近。 她呼吸一窒,无措地阖上了双眼,等待巴掌印或赐死旨意的到来。片刻,唇间却忽触及一片微妙的潮湿柔软,泠泠然。 他吻了她。 第23章 他的唇意犹未尽,许久才离开。 林静照怔怔然灵魂出窍,许久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吻如同薄薄的日光透过云层,将温与潮带渗入她的身体。 朱缙指节微蜷剐着她的颊,悄然问:“喜欢吗?” 她剧烈战栗了下,姿势几乎僵了,木讷的目光沦陷在他漆暮般的眼深处,徒然张了张嘴,喉咙说不出话。 “陛下……” 比羞赧更多的是恐惧和难以置信,虽然她邀宠了半天,要的就是这结果。 什么复杂的阴谋算计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吻荡涤得无影无踪,她脑子茫茫空白。 朱缙笑了笑,带着点病态的满足,清冷而温柔地说,“他有没有这样吻过你?” “他”是谁不言而喻。 林静照一下子灵犀在心,轻轻漾动,“臣妾是陛下的女人。” 他道:“那亦不妨碍之前。回答朕。” 她眨了眨眼,很浅的皂香飘然而起,“臣妾不会让旁人这样对我。” 朱缙被取悦到了,神色恬淡而柔善,吩咐她起身。 她僵硬麻木,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仍未褪去。 方才话题谈到了放她出宫。 朱缙端详着御案上的青词,片刻,又恢复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这些时日你写青词很好,有功确当赏。” 林静照右眼皮一跳一跳的,有功确当赏,但赏赐绝不是放她出宫。这皇贵妃之位她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方才他吻她自然也无关情意,无关欲望,完全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一种驾驭和制服。 她的武功已经没了,又被鸠占鹊巢,离了皇宫能去哪儿? 她已失去在外独立生存的能力了。 “陛下欲赏臣妾,却不许臣妾自行挑选赏赐,”她用无伤大雅的语气责怪着,“臣妾不依呢。” 她依依靠近他,贴在冰冷坚硬的龙椅旁,拿捏着分寸与他讨价还价。 朱缙静静守着夕暮中的夏日,“让你自己选恐会逾越底线。” “臣妾有分寸的,”林静照白皙的眼圈泛红了,“多次恳求陛下出宫只是惦念家中父亲,欲回去尽孝道。” 他道:“自有旁人为你尽孝道。” 她细瘦苍白的手臂攀扯着他,“虽说如此,到底不如臣妾躬身尽孝,就如同侍奉君王亲力亲为一样。” 朱缙斜乜了她一眼,“贵妃不是忘记从前了吗?” 林静照确实说过这话,解释道:“臣妾忘记的只是姻缘,亲情却无法割舍。” 他刨根问底,有几分兴致,支颐问:“什么叫忘记了姻缘?” 她从前的姻缘属于陆云铮,是陆云铮的未婚妻,与陆云铮相亲相爱。 如今,她是皇贵妃,姻缘属于皇帝。 “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 林静照清透的嗓音吐出几个字,夹杂着些微讽刺,“陛下明知故问。” 朱缙冷意翩飞地笑了几声,“好个本是陆家妇沦为天子妾,嫌朕给的位份低了?” 他对她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爱,仅仅是掌控。费尽心血为她博得了皇贵妃之位,与皇后肩比肩,已经很高了。 她坚持道:“再高的位份也终究是妾,不比作别人的正室大妇。” 朱缙不以为然,漫不经心捻着她圆润的耳垂,“你可知作天子妾哪怕最低位份也胜过普通人的妻千万倍?贫贱夫妻百事哀。” 林静照自小被家族当星星月亮捧着,心高气傲,绝没想过给任何人当妾,更没想过与旁的女人共享丈夫,哪怕是天子。 在她眼里,天子和陆云铮比起来远远的不如,天子纵使千般万万般好,不及陆云铮专一。 她拨掉了他的手,温情中透着几丝怨怼,“臣妾自然听过,但臣女偏偏认为堂堂正正做旁人的妻才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朱缙哂:“旁人有了妻也未必不纳妾,你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太理想化了。” 林静照问:“陛下您呢?有了我,您会不会废黜后宫,自此不再碰别的女子?” “这恐怕不能。” 他春水般温静,明明白白告知,“朕是天子理当充盈后宫,广衍后嗣,为宗庙社稷着想。” 后宫三千人,皇后,赵贵人,陈嫔等人都是他的女人。为了政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立下了妻控人设,独宠林静照一人,却并不是真的。 按祖宗礼法,他日后需要召幸后宫嫔妃,补给皇后洞房花烛夜。皇后诞下的皇嫡长子将被立为太子,稳定国本。 而林静照,一介身份不明的妖妃,虽盛宠却不能诞下皇室血统的孩子。 因此,他之前明知废黜她武功可能会导致她绝嗣,还是喂她吃了药。 林静照想了想,道:“那陛下便无法符合臣妾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臣妾有权……” 朱缙打断,“贵妃。” 沉默了片刻,姿势不动如山。 她后半截话止在喉咙里。 四周寂清,日后时黑气弥漫宫闱,一缕不停晃动的烛光散发着清辉。 枝桠梢头,寒鸦萧瑟的身影嘶叫。 半晌,朱缙微叹,不可言说的距离感,“朕已经很纵容你了。” 为了她,他已经引得文武百官宫变骚动,内阁仇怨,怎可能再废黜后宫。 她这般说,实在不体谅圣人之心。 他不进后宫只是因为修仙建醮,追慕长生之道,而非对她的独宠。 林静照重新跪了下来,头顶来自帝王那束肃穆的光始终在逡巡。 “臣妾失言。” 朱缙并未叫她起身,继续让气氛发酵了一会儿,才道:“朕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你,到头来你却想辞去,真要上山成仙吗?”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到底是为了她力驳群臣,从大明门风光抬她入宫,又动用心智将她送上皇贵妃之位。好处皆落在她身上。 林静照的视线恰好与他膝盖齐平,他未明确表态,已断绝了她出宫的念想。 “臣妾本是诏狱中一犯人,蒙陛下天恩,得以留性命至今。陛下为了臣妾争抢,臣妾亦一直记在心上。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也是天下的君父,臣妾的生杀予夺全依赖您一句话。如今……” 这场游戏玩了太久太久,她早已疲倦不堪,希望及早抽身而退。 “如果我将懿怀太子的下落献给您,您能了放过我吗?”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 她鼓足了此生勇气,明白直接与他谈条件。 背叛所谓忠诚,谋求现世的救赎。 说白了她是他的犯人,二人最初有交集的原因是逼供。 现在,她将底牌亮出来。 朱缙将信将疑,如一潭宁静的湖水,深隐的意味无从体察。 “能。” 良久,他只赐她一个字。 平心而论他要她没什么大用处,除了追踪朱泓的下落,就是斗一斗群臣。 林静照寒意陡生,他这般轻轻易易就答应了,令她有种被骗的虚幻之感。 她继续在悬崖边试探,“陛下能出谕旨吗?” 将承诺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朱缙高踞于龙座之上,笼罩着一洼纯黑的阴影,与黄昏的光线融为一体。 这世界上皇权与死亡概莫能凝视之。 “贵妃似乎没资格和朕谈条件。” 他所谓的让步,莫如说是施舍。 林静照被危险笼罩,一时被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慑了魂魄。 她矗在原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 “真得亲自去龙虎山?” 朱缙最后问了一遍。 林静照缓缓而坚定地,点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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