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张全公公迎候,引着她穿过幽幽小径来到一处宫殿,却非上次的地方。 张全道:“上次的仙缘殿是主子修炼的地方,这会儿主子在书阁。” 林静照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宫殿是一座巨大的书阁,藏了不下万册古籍,包括成祖爷时录的《永乐大典》原本。 耳畔响起赵姑姑曾说过的话“咱们陛下聪明,爱读书。” 她深深吸了口气。 爱读书的人可不好对付。 这次,大抵真碰上对手了。 入殿,清寂的斋阁冷若冰室,飘荡着若有若无雪松和书卷的糅合之气,恍惚有种青灯古刹静修之感。 天颜尽在咫尺,朱缙一袭黑白八卦衣,上绣白纹仙鹤,朝西北方向静坐,手里捻着一枝沾水白桃花。 林静照不敢打扰清修,在珠帘之外停步,拜道:“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道,“来了。” 她郑重其事:“臣妾有罪,特来请罪。” 他道:“爱妃何罪之有。” 宫羽已提醒过她,宫里到处皆是眼线,利用小聪明钻空子无异于班门弄斧。与其耍小聪明,莫如大大方方承认,或许能博得一线生机。 林静照维持佝偻的姿势,额头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上,“臣妾律下不严,宫中一姑姑偷盗财物贩卖,致使皇家名声受损。” 朱缙淡淡回复,“那点事还不至于。” 她恳求:“赵姑姑年老糊涂,臣妾日后定然多加管教,求陛下赦她那把老骨头一命吧。” 牢狱她呆过,滋味当真生不如死。 朱缙凝然道:“此事已有旨,勿要烦扰。” 林静照倔强不肯,坚持恳求陛下放过赵姑姑。赵姑姑她在宫里唯一的心腹,唯一的臂膀,否则她真是浮萍一株了。 二人隐隐对峙之势。 半晌,朱缙侧目责怪:“贵妃上次要求回府省亲,这次又公然袒护刁仆,是视宫规于无物吗?” 林静照感到羞辱,仅存的自尊被打得支零破碎。可怕的不是陛下入戏太深,而是她入戏太深。 曾几何时她还是诏狱一锒铛死囚,幸得赦免来到宫廷,还真当自己是宠妃了,得寸进尺地要求他赦免别人。 她硬着头皮,“臣妾失言。” 可她又不能放弃,放弃赵姑姑性命。 “臣妾愿放弃归家,以此求陛下赦免赵姑姑,一事交换一事。” 朱缙条清缕晰,“你归家之事朕并未答应,何来交换?” 林静照略略语塞,“臣妾的意思是,只要陛下愿饶过赵姑姑一命,臣妾愿付出任何代价。” 朱缙冷色调地笑,“可朕没有什么代价要你付的。” 他坐在灵虚宝座上,轻而清的阳气,人间的帝王和天上的神仙仿佛凝于一身,万乘之尊的主宰。 他确实什么都不缺。一直是他在施舍她,她没有任何筹码可以回报。 林静照的额头由于叩在地面上太久已经微微泛红了,饶是蝼蚁般地哀求,座上高洁的帝王仍无丝毫怜悯。 她真正的身份是诏狱的犯人,而非宠妃。 隔了会儿,林静照再次开口:“陛下当真不能应臣妾这一次吗?只这一次。” 朱缙无动于衷,“内阁对此事看得紧,朕赦免犯人需要一个理由。” 林静照不甘,辩求道:“陛下仰承天眷,是臣子的主宰。赵姑姑贪的银两不多不少,您定然有办法的,求陛下再疼臣妾一次,臣妾沾濡皇恩,不胜感激。” 他柔冷轻悄地质问,“那你的意思是让朕为你凌驾于司法之上了?” 从穹顶深处射出微弱春光,泻在二人身上,帝王袍角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她怔了会儿,弱声道:“臣妾不敢。臣妾身在深宫,能依靠的唯有陛下。” 朱缙漫不经心,“既知是皇妃,为何还将自己的墨迹画作拿出去兜售,自降身份?” 林静照被强烈地凝视,失了下神。 “陛下知道了?” 他轻哂,摇头道:“贵妃的事朕不敢不知。” 她愈加无所适从了,试探地问:“陛下……生气了吗?” 朱缙沉沉,“有一点。” 她欲盖弥彰,“其实臣妾不知宫规不允许,只是想……” 他打断,以平静的口吻:“你想做什么真当朕不知吗?” 林静照沉默了。 她纵赵姑姑将墨迹卖往宫外当然不是贪,而是攒些碎银子。 这些碎银子有何用处,心知肚明。 朱缙斜睨向她,漫不经心敲着手中白桃枝,“贵妃,欺瞒于朕。” 静谧的白昼弥漫着一股神秘且不祥的气息,香烟的丝缕定格在空气中。 林静照唇角紧绷,良久强逼着自己说:“陛下不喜欢的事,臣妾以后必定不再做。” “哦?”朱缙目光逡巡在她头顶,“你上次也是这么信誓旦旦跟朕保证的。” 林静照埋着头,谦卑如尘土:“臣妾定不敢再有负于陛下。” 他夹杂锋机,“希望你真正记得,下次没这么容易过去了。” 林静照从中读出种种意味,还未完全参透,被他漠然挥了挥手送客,两名锦衣卫过来送她回去。 她一急,确认下他到底放不放赵姑姑,伏在地上不肯走,活脱脱像个争宠不择手段的妃子。 “陛下……臣妾还有话!” 这时候,礼部尚书江浔觐见。 耳闻太监报出这个名字,林静照浑身血液犹如冻结,大脑一片空白。 江浔,她朝思暮想的爹爹。 此刻显然不是父女相见的温馨场面,她仍然腹部紧贴腿根维持着跪拜的姿势,跪于帝王的脚下,无旨不能乱动。 皇帝见大臣,与她这后妃没关系。 所幸天子与朝臣之间尚隔一层青纱,陛下常修行于宁静气氛中,臣子轻易见不到陛下圣颜,以免冲撞道气。 江浔来到御前三尺处跪下,隔着青纱,道:“微臣江浔叩见陛下。” 伏跪在江浔身后的还有一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是江浔的儿子江璟元。 青纱后的朱缙身影隐约。 江浔将赵姑姑受贿一事的始末案卷递交御前,禀道:“臣礼部、刑部二部合力审判此案,一致认为此妇论罪当死。” 朱缙幽渺的嗓音,“这么快判出来了?” 江浔正色道:“是,经查此妇身上不只偷窃皇宫财物,更背着一桩命案。她的丈夫便是为她所害,系她在狱中亲口承认。” 说罢,呈上了赵姑姑的供词。 朱缙未曾细看,亦未给出明确答复。 江浔和江璟元不知上意,对望了一眼。 赵姑姑是那林贵妃的人,阁臣们皆对林贵妃恨之入骨,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焉能不大作文章。 他们父子俩追随周有谦,是周有谦的走狗。在狱中对赵姑姑严刑拷打,用尽了三十六道酷刑,才板上钉钉定了死罪。 林静照跪伏在地上听得君臣交谈,冷汗如雨下,却被锦衣卫冷然的刀锋侦伺在侧,明晃晃架着脖颈,不得稍动,更不得出声引起江浔注意。 父女俩隔着层薄薄的青纱,一家人两个在外面跪着,一个在里面跪着,偏偏不能相认。她知道父兄的存在,父兄却不知她的存在。 如何那般巧,她全心全意要救的赵姑姑偏偏落在父亲手里?父亲追随内阁首辅,定要治赵姑姑的死罪。 冥冥之中,审判者高高盘踞于丹鼎仙宫之中,注视着他们自相残杀。 体内积攒的不适开始上涌,她喉咙发痒,就要出声唤父亲。 父亲! 第8章 林静照竭力维持着清醒的意志,锦衣卫绣春刀闪着寒光的利刃对准她,稍稍用力即截断她的脖颈。 她拿捏着小心,未敢大口呼吸。 江浔父子在外面,她被扣在里面,陛下的意思摆明了是不让相认。 她被囚禁于深宫的事,无任何人知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目之所及,仅有帝王的皂靴。 那厢江浔父子也注意到了青纱后的身影,陛下宠爱林贵妃,常常留她伴驾,那朦朦胧胧的女子定然是林贵妃。 这般凑巧,林贵妃竟也在场。 他们此番来置赵姑姑于死地,林贵妃在旁听见,必然恨死他们了。 江浔先下手为强,催促道:“陛下,此妇罪大恶极,铁证如山,还请陛下秉公圣裁,以昭司法公正!” 林静照骤然一紧,唇角紧抿,望向龙座上的人。 不行。 父女俩的目光集中在朱缙身上,生死籍由他一句话。 朱缙位于权力之巅,答复曰:“卿之意朕知矣。此案尚存疑点,改令镇抚司审理。” 镇抚司即锦衣卫,跳出六部之外不在九司之中,乃皇帝鹰犬,仅听皇帝一人直接吩咐,真真正正的皇家私器。 由镇抚司审,怕是欲判以轻刑。 江浔立即察觉天子的包庇之意,壮着胆子力争:“陛下万万不可!” 随即吐出一大长串祖训道理。 内阁决心要赵姑姑的命,并靠赵姑姑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搬倒妖妃。 江浔作为群臣代表,绝不能让步。他若陷入陛下的圈套中,将罪犯交了出去,便辜负了群臣的期待。 “若陛下执意如此,不能秉公审判,微臣唯有以死明志,捍卫司法尊严!” 额头已叩出了血。 朱缙见此无奈,“卿何至于此?” 江浔含泪:“陛下过度偏宠贵妃,实在有误江山社稷,臣宁可长跪不起!臣有罪,愿以死谢罪!” 那语气,确是对林贵妃十万分的厌恶。 朱缙温声道:“起来吧,朕的旨意你们也不是驳斥一回两回了。” 江浔擦着老泪,“微臣不敢忤旨。但将人犯跳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而直接交镇抚司审,实在不合律法。” 朱缙似有顾虑,“若要此妇性命,恐贵妃凄怆欲绝,以为朕无仁义耳。” 江浔坚称:“国法为重!” 林静照听朱缙声声句句点到自己,竟真要网开一面,心情十分复杂。才知他方才说的“已有旨”并非虚妄——确实判了赵姑姑轻罪,但内阁据理力争。 她与内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内阁竟如此针对于她。 但冷静思考下来,归根结底由于她被囚在宫中当了贵妃,爹爹并不知晓情由,才和她站在了对立面。 真正该恨的那个人,是九五之尊。 她刚要出声呼唤爹爹,被锦衣卫锋利的绣春刀刃抬住下巴,冰得直激灵。 说来讽刺,所谓过度偏宠的贵妃,正蝼蚁般跪在地上,被寒锋所胁。 那龙座上的人却面不改地夸夸其谈,说些偏爱她的妄言。 江浔搬回一局,继续试探底线,“那罪妇敢多次倒卖宫中御赐之物,背后定有幕后指使,说不定是林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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