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缙话锋忽变,冷冷截断:“此事到此为止。” 江浔话语一塞。 陛下爱妻如命,定然庇护,林贵妃就是宫中的至高禁律。想以小小的赵姑姑搬倒林贵妃,难如登天。 江浔只得从另一个角度:“陛下,给贵妃娘娘上尊号之事臣等已再议,仍维持原议,阁臣皆以为加‘皇’字实在不宜。” 朱缙反问,含义深远:“哦?江尚书似乎和你女婿意见不一致。” 江浔没反应过来:“什么?” 朱缙一言不发,将观政进士陆云铮呈上的奏疏雪花纷飞状丢了下去。 江浔拾起观看,原是他的女婿三榜进士陆云铮写了一篇奏疏,长篇累牍地阐述封林氏为皇贵妃的合理性。 陆云铮在奏疏里坚称,贵妃娘娘是无辜的,满朝文武皆因私心才针对贵妃,受了太后支使。 朱缙口吻有几分可怕,疾言厉色:“按疏文所说册封皇贵妃既合理合法,尔曹何故误朕?” 江浔始料未及,被陆云铮这篇奏疏深深震撼。他前日已责骂过陆云铮,后者偏偏不听,竟胆大妄为上奏圣上。 林静照脸色亦如暗色的纸。 陆云铮竟为了她上疏。 可惜陆云铮不是为了救她的,而是力争封她为皇贵妃,将她往反方向推。 她是江杳,江杳,在心中呐喊了无数遍,却没有人能听见。 但凡爹爹和哥哥多往前走一步,朝这边看一眼,都能察觉她熟悉的面孔,将她从皇宫救出来。 可那一步,被牢牢阻隔住了。 为了她封皇贵妃的事,爹爹所在的内阁和陆云铮形成了敌对。爹爹被亲女婿背叛,心里防线崩溃,正中了那位青袍帝王的心理圈套战术。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利刃抵喉,稍微动作就会被利刃割破脖颈。宫羽冷漠无情,是皇帝的杀人工具。 江浔老躯颤巍巍捧着奏疏,既怒却慌,一时不知所措。 江璟元深深埋着脑袋,也不敢多言。 “臣……微臣……管教不严,陛下……” 朱缙略显刻薄,“能有这等女婿是尚书之福,女婿未必不如岳父,比岳父更明事理,尚书还是不必管教了。” 挥了长袖,仙风道骨,朗声道:“传陆云铮明日午后见朕。” 司礼监躬身领命。 江浔哆哆嗦嗦,被打脸一番,被这番疾风骤雨淋得方寸大乱,又被女婿陆云铮压一头,只会唯唯诺诺说“是”。 林静照心下焦急无计可施,满朝皆仇视妖妃,不知为何陆云铮站在她这边。 可以肯定的是,陆云铮做任何决断皆因为朝政,而非因为她。她在外人眼中是陛下的宠妃林静照,而非江杳。 爹爹和陆云铮仍是岳婿关系,她和陆云铮的婚事还在。但听他们谈话的口吻,一切正常,并不像丢失女儿的模样。 那个“江杳”是哪来的? 她是江杳,被困在深宫,隔绝外世,那么陆云铮即将要娶的“江杳”是谁? 事情让人可怕。 君臣谈话至此为止,江浔唯唯诺诺,三言两语败倒在年轻皇帝阵下。 朱缙一声磬起,送客,焚香洒扫。 江浔父子艰难地起身,揉着已然酸涩的腿,擦了擦方才磕出的血。 陛下刻意召见陆云铮,含义深长。 站队是门学问,自古君权和臣权对立,君弱臣强,臣强君弱,此消彼长。 如今陛下虽然静摄斋醮,却无一丝一毫放弃过对朝野的掌控。 究竟是效忠陛下,还是效忠于周有谦为代表的文官集团,是臣子们一场买定离手的绝命赌局,赌输即死。 很明显,对于陛下来说,无论是错是对是善是奸,忠于他的才是忠臣。 江浔望向紫禁城蔚蓝的天空,怅然若失,心头徘徊纠结不已。 陆云铮已经反水了,他作为前者岳丈,无论如何摘不清楚,周有谦再不可能信任他,情势到了最棘手的地步。 难道他也要临阵倒戈? 那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无论如何,朝政的纷争与杳杳无关,不能耽误杳杳的婚事。 …… 江浔父子走后,周遭重新归于静寂。 斋阁种本被成篇累牍的书籍遮挡了光线,此刻更显得阴郁。肃穆的暗室中,一丝微音也会引起剧烈的反响。 忽尔一阵凉风吹至,冷汗蒸发,林静照竟咳嗽了声,腿已麻木无知觉了。 朱缙抬眼打量了下她,“起来吧。” 她和他离得三尺之远,又被锦衣卫用绣春刀抵住,仿佛隔着天涯。 他一示意,锦衣卫便撤刀退下了。 林静照低声:“谢陛下。” 长睫微微阖下,掩盖不住的失落。 朱缙凝注她的神色,有意无意,“刚才礼部那位是你爹爹吧?” 林静照猝然被击中心防,与他洗砚墨池般黑的眼睛对视,心跳险些蹦出腔子。 他竟还敢提起。 明知故问。 他炯炯然对视于她。 林静照下半身依旧保持跪拜的姿势,上身却缓缓挺直脊背:“陛下既知,为何不让臣妾父女相见?” 她眼角残留几分红,一身白衣透脱细润,杏子染春衫,雪颈成一条漂亮曲线,在夕阳余辉下宛若壁画中的神仙。 朱缙撂下一句话,“贵妃不应该想见,对吧?” 不见外人,是她和他默契的约定。 林静照指甲嵌入掌心,“那陛下为何将臣妾当罪犯对待?锦衣卫的刀险些划破了臣妾的脖颈。” 他理性地说,“为了怕贵妃不乖。” 她不悦,有所顾忌地和他斗嘴:“陛下不信任臣妾,臣妾已是您的人,怎会生出别的心思。” 朱缙嗯了声,“是不信任。” 语锋透着柔锐的冷感,“毕竟贵妃太聪明了,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贵妃请到宫里,不仔细些岂不前功尽弃。” 林静照习武,精通兵法和策书,为人内敛,曾经在宫中做过女官,见过大世面。在龙虎山时,满山官兵都擒她不住。 她苍白地笑:“陛下说笑了。” “没说笑。”他亦笑。 林静照想知道他是如何偷天换日,找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她瞒过江浔和陆云铮他们的。但当务之急,还是救赵姑姑。 “陛下折煞臣妾了,臣妾愚钝,智慧不及陛下万分之一,祈求陛下怜悯。” 绕来绕去,她离不开为赵姑姑求情。 那位恩威不定的皇帝说:“方才贵妃也听见了,内阁施压,朕只能尽力争取,并不能保证什么。” 这等模糊之语,林静照知他是不答应的意思。奈何她只是他掌中一枚棋子,身家性命皆系于他一人之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除了恳求别无它法。 她据理力争,“内阁以酷刑审讯犯人,实为逼供,陛下可勒令他们再审。” 朱缙轻轻笑开,“贵妃不会以为司法程序不能用刑的吧?” 她一凝。 他道,“贵妃在诏狱没怎么受刑,因为朕的吩咐。” 但他不可能额外吩咐每个犯人。 “……逼供是允许的。” 林静照下意识捂住肩头,自己没怎么受刑都经历了一场噩梦,赵姑姑被严刑拷打,焉能不一五一十地交代“罪行”。 她身子发虚,瘫在了冰凉的地面。 “陛下,”她急了,“臣妾求您开恩。” 保住赵姑姑的性命,就当是他莫名抓她过来的补偿。 朱缙漠然:“说来,朕本意将你的人交镇抚司,饶你的下人一条性命。奈何以你爹爹为首的老臣强悖,逼得朕也无路可走。” 林静照杂着几分犟,“那是因为爹爹不知林贵妃就是他的女儿。” “是啊,”他猜度的神气,“你父亲若知道是你,还会这般反对吗?” 二人隔着三尺远,话语直透人心。她越听不得什么,他越往她心里扎。 “若知道”。 可惜,江浔永远不会知道。 她眸中强韧而不屈的光亮,“陛下抓我没用,因为我根本不知先太子的下落。与我纠缠,只会耽误您的时间。” 她是江杳,不是林静照。 她是礼部尚书江浔的女儿,三榜进士陆云铮的未婚妻,而非什么宠妃。 朱缙神色如雾凇结霜满带春寒,“有没有用由国法裁定,朕请江姑娘来审讯一番,若无结果,自然送江姑娘离开。” 她听他叫江姑娘,愈加含恨,“那陛下审讯完了吗?还要审讯到什么时候?” “是耽误了一些时间,”他含着微妙,徐徐说,“不过你的情郎似乎要娶别人了。” 林静照死死皱眉。 陆云铮要娶别人了。 那个别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礼部尚书江浔之女“江杳”。 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臣妾不能答应这桩婚事。” 隔了良久,她深深吸着气,一叩首下去,坚定要求: “求陛下放臣妾出宫。” “这恐怕不能。” 帝王的声音回荡在深邃大殿中。 “那恕臣妾不能接受皇贵妃之位。” 她道。 朱缙良久的沉默,良久,望着窗外渐渐流逝的春夜。高袤微暗的夜空上北斗七星,凝寂着湛然无为的道气。 “这也不能由你决定。” 第9章 三日后,赵姑姑被判以绞刑。 内阁办事滴水不漏,每条证据和环节皆严丝合缝,持有赵姑姑亲口供词,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绝无翻案可能。 依《大明律》,死刑犯须由皇帝朱笔亲自批红,方能执行。内阁将奏案和供词送至御前,朱缙在人犯姓名上勾了红。 值得喟叹的是,赵姑姑受尽了酷刑也没供出林静照。赵姑姑绝知难逃一死,便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隐瞒了林静照私藏碎银意图逃出宫闱的事。 赵姑姑是个贪婪又见识浅的人,如果不是入了宫,她现在还在龙虎山道观里捞着香油钱,过着不穷也不富的小日子。 林静照当初为躲避官兵藏进龙虎山道观,众女冠皆对她鄙夷,唯赵姑姑和颜悦色,从膳房偷些馍馍和饭菜给她。 后来林静照被抓入诏狱,赵姑姑一直在外为她奔走周旋。再后来,她入了昭华宫为妃,赵姑姑陪同,虽是为了攀高枝,但最初那段深宫中黑暗孤独的时光,赵姑姑陪她说话,嘘寒问暖,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既是主仆,又是忘年交的朋友。 林静照独自卧在昭华宫阴冷的榻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外面日头盛烈,赵姑姑正在行刑。绞绳勒在脖颈上,绞碎颈骨。 她攥着手心几颗碎银,这是赵姑姑用生命换来的,能换食物和水的东西。 满殿稀世珍宝皆是死物,唯有这几块碎银两,寄寓着一缕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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