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婚当日,皇贵妃恰好曾离宫往道观修行,身着道袍,而拦轿的疯妇也身着道袍。 皇贵妃和疯妇身高体态酷肖。 疯妇曾竭力与他攀亲带故,皇贵妃也曾对他摇铃示好。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极有理由怀疑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 纸上的内容截然而止,似是陆云铮暂时离开,还没推衍完下文。 但已经足够了。 陆云铮狂妄,私议皇贵妃,揣测天家事,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是杀千百次的大罪。 圣上爱妻如控之名人人知晓,这等情报不啻于一个深水炸弹。 果真,圣上读罢了这封密书,动颜变色而海内震恐,令臣工战慄之至。 陆云铮被第三度召回朝廷。 外人皆道他奇迹般地复宠,只有宫羽等少量锦衣卫晓得内情,圣上此举别有用意。 陆云铮觊觎皇贵妃,试图深挖皇贵妃的真实身份,甚至私下意淫肖想皇贵妃,实逾越了犯之必死的底线,当诛必诛。 龙者,腾飞于九重天之上,唯喉下一寸逆鳞不可触碰,碰之必死,皇贵妃就是圣上的逆鳞,长久以来的宫闱禁忌。 于陆云铮而言,三番五次的罢而复召令他疲惫不堪,他早看透了帝王的凉薄心性,无意于功成名就,无意于官场,只想快些找到逼死爱妻的凶手,报仇雪恨,然后和爱妻共赴幽冥。 皇命既召,陆云铮的计划所有打乱,不得不归。 连日来他心不在焉,在朝屡屡出错。 外出祭天,路逢滂沱秋雨,珍贵的祭器摔个粉碎,陆云铮未曾及时抢救出来,为圣上所谴责。 陆云铮又将君王单独赐予的银章弄丢了,进疏时无戳记凭证,不戴香叶冠,不着道服;又沮丧沉沦,每每觐见时必定说悼念亡妻的哀伤之语,黯然神伤,全然无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君王便愈加对其不喜,言语苛责,贬低打压,一日甚一日地刻薄起来。 陆云铮被案牍公文所缠,无法调查江杳之死因,长久处于抑郁之中。又遭圣上雷霆万钧的批评训斥,更心灰意冷,六神无主,跟在皇帝御仗之后忙前忙后,疲软如秋霜的茄子,完全失却了人生方向。 言官见此见缝插针地劾奏陆云铮,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口沫横飞,攻讦他狎视公卿,奸狡辜恩,弄得陆云铮极其难堪,到了盼着耳朵失聪的地步。 曾经他帮皇贵妃林氏上尊号,功成名就,许多大臣因此遭了廷杖。眼见他落败,昔日被廷杖的大臣纷纷报仇,墙倒众人推,大的小的帽子往陆云铮身上乱扣,更有乘机煽弄者,在君王面前将陆云铮批得十恶不赦。 陆云铮心力交瘁之下,上疏请求致仕。圣上对此不闻不问,如温水煮青蛙,既未曾说宽赦亦未降下处罚,利刃悬于头顶时时刻刻让人胆战心惊,消耗人的精力。 陆云铮眼睛发酸很想哭,十年寒窗辛苦才博得身上官服,此生清白和功业骤然毁于一旦,悲从中来喟然落泪。 以往再艰难总有爱妻在身畔,而今江杳自尽,他独自在这人世间踽踽独行有何滋味? 他哽咽之下,泪流满面。 锲而不舍,多次以病患缠身为由主动致仕。 朱缙对其已极度不满,口吻厉峻,劈头盖脸地数落陆云铮一顿,认为他患病只是致仕的幌子,蓄意欺瞒君上,非大臣道。 陆云铮见说到欺君这份上,不敢再争,进退维谷地在朝中熬着,被零敲细碎地折磨,如身处铜炉炼狱中,痛苦之至。 每晚,冷月窥人,唯抱着爱妻的一抔骨灰凄凄入眠,噩梦连连。 江浔亦沉浸在丧女之痛中,但他比陆云铮稍微好些,因其少时家境贫寒,举止落拓,中年被发到金陵冷曹中十余年,受尽嘲讽与白眼,因而心智比陆云铮坚强,能带着丧女之痛继续前行,不像陆云铮那般失魂落魄。 陆云铮已遭到了朝野痛恨,江浔深怕牵扯其中,便咽泪装欢,不敢提及丧女之痛,一如既往地侍奉圣上,时而向圣上表明心迹,将柔顺谄媚的伎俩运用得恰到好处。 这时,锦衣卫宫羽私下里找到了江浔。 指挥使宫羽大人是圣上的同窗故交,在湘王府便服侍圣上,情分匪浅,他的意思代表了圣上本人。 待双方落座,叙了寒温,酒过三巡,宫羽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陛下怜您以老迈之躯多年侍奉左右,宦海沉浮辛苦,如今陛下身旁没有可心的人,您是否愿意更进一步呢?” 第65章 江浔闻此,怦然心动,瞳孔剧震,仿佛看到了宦海沉浮数十年上岸的曙光,佯装不动声色地推辞道: “老臣衰体,叨念君王雨露恩,但求长久侍奉君王左右,略尽绵薄之力。” 宫羽斟酌着道:“陆大人甫遭丧妻之痛,净在烦恼场中错用功,无法胜任一国首辅之位。陛下以藩国入主天下,忧黎民百姓,若您能接过首辅的交椅,使政通人和,解圣心之忧,实社稷有功之臣啊。” 江浔听闻“首辅”二字内心莫不欢心踊跃,曾经的夙愿已是唾手可得,擦了擦额上汗,声线也颤了,但表面仍然推辞,“老臣何德何能,得圣上如斯青睐,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宫羽皮笑肉不笑,见江浔似有顾虑,掏出一账本推至面前。 “这是曾经有人检举江大人您的,圣上念您多年忠诚静慎,压了下来,今日完璧归赵。” 江浔大感惑然,打开查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本黑账,字字句句记载着他卖官鬻爵、收受贿物之事,条例清晰,证据齐全,检举之人存心狠毒要江氏满门的性命。 “这……” 江浔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惊怒愧交加,险些失语。 “江大人不妨猜猜谁检举您的。” 宫羽笑了笑,留下一句话,余音袅袅,话已带到,起身离去。 江浔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账本,而是烧红的火炭,将他烫得体无完肤。 本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谁料圣上早握有他的把柄,高踞道观监视着臣工的一举一动。 他曾莫名挨了圣上训斥,罚三个月月俸,当时找不到缘由,原是因为这本账。 究竟谁背后捅了他阴刀子? ……答案不言而喻。 在内阁与他互有竞争关系,视对方为仇雠的,唯有首辅陆云铮。 真没想到陆云铮这般狼子野心,娶了杳杳还忍心推江家入火坑。圣上不追究是不追究,一旦追究起来江门定斩难逃。 江浔后知后觉,掌心发凉,心中不安感恣睢,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亏他想着陆云铮毕竟是他女婿,女儿既亡,好歹两家得维持和睦,好让杳杳在泉下不至于难堪。他为人倾向于防守而非进攻,蓦然上折对已是平民的陆云铮开炮,良心难安……原来统统错付了,是他手软,太手软了! 狂暴的复仇怒火焚烧着整颗心,江浔面色凶狠,手指微微痉挛,懊恼憎恶,杀心大炽。陆云铮这般卑鄙龌龊,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良久,江浔于风中怅然,猛然被这滔天的富贵和灾祸砸晕,愤怒恶寒痛苦失望各种情绪混杂,混浊的双目簌簌然淌出一丝浊泪。 江璟元见锦衣卫找上门来,深自悚惧,还以为出事了,快步上前问道:“爹,宫大人说了什么?” 江浔摆摆手,示意噤声。心神震惕如惊涛骇浪翻滚,一时难以平复。 本能的警觉使他将账本藏进衣袖中,连亲生儿子也不敢透露丝毫。 “没什么……圣上有意擢升。” 江浔艰难磨着牙关,六神无主。 江璟元喜道:“这是好事啊,爹爹。” 江浔喜忧参半,哪里喜得起来。 他以积诚感动圣上,终于使圣上抛出一枝橄榄枝。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摆在面前,若是错过此生再无出头之日。 反过来说,圣上持有江家的致命把柄,如蛇蝎蛰伏,随时可注入致命的毒素,由不得江氏不效忠。 在其位谋其政,若无与首辅之位相匹配的决心与能力,断接不住这滔天富贵。想当首辅,须赌上一切去换,必须彻底搬倒陆云铮。 圣上对陆云铮,是赶尽杀绝之意。 江璟元记恨着陆云铮的一拳之辱,煽风点火,横加揣测道:“陆云铮那竖子在朝中与您这翁父反目,软禁杳杳,使咱们与她长期骨肉分离。杳杳左右为难,心中定然痛极了才走上绝路。爹爹,妹妹活生生是让陆云铮逼死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浔亦想起从前陆云铮风光时,自己以年迈之躯颤颤巍巍登门洒泪,道歉求谅,引朝野百姓嘲笑,颜面扫地,陆云铮居高临下观赏他的丑态。天底下没有他这般落魄的岳父,也无陆云铮那般桀骜的女婿。 杳杳忽然自绝,断然有陆云铮在背后威逼的因素。陆云铮暗地里检举江家不成,又将杳杳残忍害死,杳杳不知受了陆云铮多少虐待。 念及亡女,江浔泪水潸潸流淌不住,仇恨之心愈加炽烈,恨不得立即撕咬陆云铮的血肉。 “是老夫的错,当初不该将杳杳嫁给此等负心薄幸的中山狼,害毁她一生。” 而今,他要替女儿报仇。 …… 隔日,内阁次辅江浔递上一封写满血泪的弹书,痛斥陆云铮如何朋党结奸,欺上辱下,专利无厌,活生生逼死了自己女儿一条人命。 江杳婚前明媚活泼,争强争优孝顺父兄,无寻死之征兆。嫁给陆云铮仅仅两年便吞金而死,尸容凄惨,乃是陆云铮霸道专权之害。 此言一出,百僚震撼。 当初陆云铮和江杳的婚仪是圣上赐婚,十里红妆,煊赫无比,人人艳羡,新郎新娘双方表现得忠贞不渝。没想到兰因絮果,陆云铮竟是个面兽心的恶狼,江杳端端是被凤冠霞帔绑进了火窟,受尽折磨吞金而死。 江浔老年丧女,艰难苦恨,实令人喟然落泪。谁家都有女儿,谁能保证自家女儿出嫁不遇见陆云铮那等中山狼? 毕竟世间如陛下妻控的男子绝无仅有,并非人人都能对妻子从一而终的。皇贵妃娘娘这样幸得爱宠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多的是如江杳那般凄凉悲惨,郁郁生疾,最终红颜陨命的。 陆云铮为夫不贤,为臣更不忠。他不戴香叶冠不穿道袍,为政期间多次上疏反对道观的营建,居心叵测,更将御赐的银章随意丢入池塘,任鱼儿啃食,实属大不敬。 圣上素来倚赖江浔,见江浔声声泣血要为女儿讨回公道,为之动容。 江浔这等忠勤老臣尚遭陆云铮如此欺辱,后者的专权跋扈必已达到极深的地步。 圣上遂手敕一封于都察院,命彻查陆云铮,历数其种种欺罔之罪。 大祸猝然降临,陆云铮上疏反驳,指出江浔“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柔顺奸佞而多占贪墨,乃蠹噬国家栋梁的蛀虫,并暗讽圣上被蛀虫所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疏远真正国之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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