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一上,彻底触怒龙颜。 陆云铮已革职闲住,圣上将其限制在京中,形同罪人监视起来,等候发落。 江浔为圣上走狗,见圣上为他撑腰,底气愈强了三分。他怨恨陆云铮对江家的构陷,见斯人犹苟且着最后一口气,便斗胆使出最恶毒最狠辣的招数,意欲置陆云铮于死地。 江浔买通了宫里做法的道士,令其在扶乩时诬陷陆云铮为灾星。 所谓扶乩,便是道士通过符箓咒语等请神仙上身。道士手持仙笔,在沙盘上涂画,以记录神仙之谶言。 此法灵验与否难以测知,但圣上最尊崇此术。闻仙人指责陆云铮是祸国殃民的灾星,圣上信以为真,也不必等都察院审了,径直将陆云铮打入诏狱。 诏狱是厂卫的天下,宫羽全权统领,进到此处的人活着等同于死了。 陆云铮之前帮皇贵妃上尊号得罪了不少人,今他落魄,落井下石之辈幸灾乐祸,挨个过来踩上一脚。 陆云铮身披枷锁,在当初囚禁林静照的牢房里饱遭囚禁,秋风凄凉萧瑟,耳畔充斥着犯人的鬼哭狼嚎。头顶牢栅漏下同一片月光,割成整齐的长条状,破碎惨怛,仿佛月光也被禁锢住。 他衣衫褴褛,挨酷刑拷打,鲜血染红了肌肤,十八道酷刑下来虽侥幸没死,神志不清,形同废人,佝偻扭曲在诏狱黑牢之中,部分腐肉被剐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碴子。 对于这等遭圣上厌弃的死刑犯,秋后黄花,厂卫下手自是毫不容情。 饶是如此,陆云铮未向皇帝低头,咬碎了几颗牙齿,混着血吞入腹中,在黑牢中兀自苦苦煎熬,没发出一声呻吟。 酷吏也觉得奇了,隔着牢栅对他道:“有骨气,但你的骨气再硬也没有刑具硬。” 陆云铮煞白的脸上染着污血,匍匐在脏污的青砖上,挤出凄冷的笑:“别废话,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你们刑具虽硬,我陆某人的骨头也没碎。” 酷吏顿了顿,有感而发道:“曾经有个年轻的姑娘被关在这里,也和你一样骨头硬,你们俩倒是挺配。” 陆云铮艰难地眨着血水浸满的眼皮,“姑娘岂会关在这儿?” 酷吏道:“犯了事呗。” 陆云铮体内积攒着不适的情绪,倔强地驳道:“不一定,有可能是被人污蔑的!” 酷吏冷嘿了声,“是,是,你们说辞一样,都是被污蔑的。可入了诏狱这种地方,有几个真是无辜的,你不会以为还能活着出去吧?” 陆云铮不服输地辩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根本是清白的。” 酷吏漠然道:“圣上是天,是父。圣上说你有罪,你便罪该万死。” 说罢再懒得理会他。 陆云铮痴笑万分地瘫在肮脏的青砖上,骨头都烂,奄奄一息。从他的小草屋被锦衣卫洗劫后,他就料到这一天了。 圣上急于灭口,恰恰证明他猜对了。 他始终没忘记为爱妻报仇,闭上伤痕累累的眼睛,恍恍惚惚中,疯妇人、皇贵妃、杳杳三者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们共同向他走来,合三为一。 刹那间,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了。那个答案虽荒唐,却正是唯一的答案。 可惜太晚太晚了。 “林静照!!” 他撕心裂肺地叫了声,猝然昏死过去。 第66章 暴风雨将至,远山隐入厚厚的积雨黑云中,一丝丝流动的风代表着某种神秘不安的信号,鸦雀惊飞,天空如沉甸甸的棺材板向下压,人处于天与地狭窄的夹缝间。 檐漏滴答,寒风掠面,初时只是雨湿纸痕,继而密如撒豆,雨水淋淋漓漓地洒在殿宇之间,乱云飞渡,青瓦击缶,咆哮的雷声唰唰带来雪白的电光,潮湿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泥土味。 哐啷,一声灭顶的劈雷。 重檐歇山的显清宫道观,威严而巨大,雷击使金箔愈加熠熠,电闪雷鸣的一刹那甚至雪白夺目,在黑暗的阴天折射朦胧的光辉,凸显几分神性的味道,恍惚阴雨天唯一的太阳。 内殿,烛火在冷雨中飘摇,很快被黑暗吞噬,充斥着死亡的宁寂。 林静照衣衫凌乱,缩着肩膀无措地后退,一张脸写满了悸恐。朱缙迫来灼灼的视线,渊渟岳峙,步步将她逼入狭窄的龙榻上,横加挞伐。 她脚下趔趄,猝然坐倒在龙榻上,眼瞳如两颗晶澈水银丸浸满了亮光。朱缙紧随而至,屈膝抵在她两膝之间,不容置疑地将她左右打开,向榻后倾倒,柔棉的龙榻凹陷下去。 他心黑手硬,强迫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将她熟练精准地折叠到最佳。 窗子将阖未阖,凉风裹挟着雨丝斜斜飘洒入殿,积下一洼亮痕。鼓涨的绮幔将风兜住,帐角挂的金铃叮叮作响,天花板藻井倒悬金龙戏珠。 林静照为沉重所压,痛苦地阖目,秀颈几欲折断,唇在昏暗光线中呈现惨淡的绯橘,恍若被蛛丝缠住垂死苦挣的卑微小虫。 朱缙将她双腕沉甸甸地扣在枕畔两侧,漆瞳闪烁着锋利而严峻的光波,使她有头重脚轻的斜度,冰泠泠的锐意,高高盘踞未有丝毫怜悯。 她低呼,心口恶寒,顿时汗流浃背,呼救之声被截断在喉咙中,仿佛在惨怛的雨幽天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脉搏的跳动,生命轻得仿佛飘散,魂缕被困在帐幔之中。 朱缙双目涌动着可怕的灼流,黑暗中冷寒刀子一般的冰寒,拽着她的身躯一起下潜到阳光无法抵达的深度,穿透时间和空间,刀刀刺进她的心脏,隆隆雷霆劈击她的灵魂。 她有他,也只能有他。 他掐住她的脖颈,逼她一声声地发誓。 林静照濒临崩溃,感到灵魂在丝丝从躯壳中流失,鬼哭狼嚎地尖叫着。 大雨滂沱之中,天幕极低,殿内比殿外更昏暗,黑瘦的竹枝轮廓在阴翳之景中折弯了脊梁,空剩一具具肃杀的残骸,为沉重的雨气所包裹。 这日,雨水暴涨,皇宫罕见地出现九龙吐水的奇观,蔓延成河。 百年难遇的吉兆。 陆云铮被从诏狱中提出,戴了镣铐枷锁,嘴里堵了木塞,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他因叛国罪被判斩首弃市,今日行刑。 连日的酷刑使他萧条枯槁,骨瘦如柴,几乎禁不住狂风暴雨,在囚车中摇摇欲坠,将近破碎。 陆云铮的嘴巴一直在动,试图挣脱木塞,夺回说话的能力,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球在大雨冲刷着充斥了愤懑不甘,试图争取人世间最后的权利。 “呜,呜,呜……” 他的舌头艰难地与木塞对抗,喉咙挤出一两支零破碎的音节,很快湮灭在噼里啪啦雨声和酷吏杀气腾腾的催促声中,忽略不计。 陆云铮临死前有话要说,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除了无意义且模糊不清的呜叫,他连不起像样的半句,自然也无法泄露秘密。 他泪水潸然,无限遗憾和悲愤暴发在手臂青筋上,胀破了伤痕累累的血管,缄默的咆哮,天空闪闪雷鸣奏响他今生无法诉清的遗恨。 今生错付! 皇帝杀人夺妻,囚了他的杳杳! 可怜可笑他堕入彀中,亲手将杳杳送到了皇帝龙榻上,将沉重的皇贵妃枷锁予她,还执迷不悟地与那个替身耳鬓厮磨,相亲相爱,实乃天下一等一的愚蠢之人矣!雷电何不直接将他劈死! 原来林静照就是杳杳的新名字。 他恨自己一直活在梦中,明明真相如窗户纸稍捅即破,偏偏固执己见。 皇贵妃给他的熟悉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她跌跌撞撞逃离皇宫苦苦求救,偷偷向他摇铃示警,他皆被替身蒙蔽双眼而置若罔闻。他对不起杳杳,万死难以弥补,为何让他临死前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 仇恨在心中激荡冲撞,若此时能解开他身上枷锁,除掉口中的木塞,再给他一把刀,他宁愿立即冲进禁苑高墙与皇帝拼命,哪怕对抗千军万马。 陆云铮泪作雨飞,五脏六腑灼若火烧,雨水濯在他滚烫而愤怒的头脑上,立即沸为丝丝水蒸气,雷声咆哮在囚车之顶,诉说着他滔天的冤屈,化作厉鬼也定然要回皇宫复仇。 皇帝杀人夺妻,罔害忠良。 可惜太晚太晚了。 他醒悟得太晚了。 昨夜指挥使宫羽来到诏狱中,手持圣谕,盐水泼醒遍体鳞伤的他。 他疼得狰狞,喘着大粗气,脚步虚浮,被两个酷吏三下两下架了起来,以为又要拷打。 宫羽是来宣读明日行刑的决议的,依《大明律》凡死刑犯需皇帝朱笔亲自勾批,但此刻,皇帝念他和皇贵妃娘娘怨侣情深,可以给他另外一种选择,免除死罪。 “陛下特准您净身入宫,今后在昭华宫当内侍,侍奉皇贵妃娘娘,以全二位相思之情。” 宫羽读罢了圣谕,迎情解意地一笑,“陆大人,天大的恩典,还不谢主隆恩?” 陆云铮难以置信,失音地啐了口血痰,掌心快要捏碎,尊严被碎为齑粉,寸寸凝结成冰,抽噎着酸痛的鼻腔,完全被这几句话慑住了。 “内侍?内侍……做什么。” 宫羽不屑,高高在上的首辅恐怕确实不晓得内侍的职责,这活不脏也不累,比呆在诏狱好上许多,简单来说是每晚跪在皇贵妃娘娘殿外守夜,陛下临幸娘娘时,负责烧热水递毛巾,必要时亲自为主子擦拭。 内侍和锦衣卫不同,内侍当差的场所是深宫,当内侍的首要条件是阉除了那里,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 凭陆云铮与皇贵妃娘娘的故旧,破例不必从最小的太监做起,能直接入昭华宫侍奉主子,实乃天大的恩赏,一步登天。 况且他倾慕皇贵妃娘娘,与心上人朝夕相伴,每月有月俸拿,响当当的美差。 “怎么样,陆大人考虑好了吗?” 昔日首辅,净身为太监。 陆云铮身体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身陷囹圄仍闪烁着光辉,暴涨的耻辱几乎炸裂他的头脑,五内如沸,他登时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绝难从命。” 他铮铮然从牙关挤出。 圣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若他那般没尊严地活着,毋宁死。 圣上不会放过他和杳杳的,他宁肯千刀万剐也不入宫连累杳杳。 她已……被他害得够惨的了。 …… 于是他就错过了唯一生还的机会。 断根或断颈,必须选一个。 囚车停下,陆云铮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场。刽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噗嗤喷在白闪闪的钢刀上,酒气和雨气强烈碰撞,平添几缕肃杀的气息,吓破怂人胆。 至此,覆水难收。 虽然大雨,观斩的百姓人头攒动。森森潮气和煞气使天空越加冥黑。达官贵人欲除陆云铮而后快,百姓却知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个个打着雨伞蔫头耷脑,小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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