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缙阖目几分无奈,他本没带她来猎场的,是她央求宫羽非要过来。宫羽思忖她是宠妃,不敢拒绝,便将她送到他身畔。 连日来他的每场巡狩她都在场,她无视礼法,戴着帷帽抛头露面,担起了贤内助的角色,更在公开场合牵握他这君王的手,宣誓所有权。 本来热烈的气氛,在她来了之后变了味。 朱缙峻寒,似极平淡,“朕与你说过,在帐中等着不准到这儿来。” 林静照不以为意,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轻道:“陛下放心,我爹爹和兄长都不在。” 言外之意是无人会发现她被替身的事,无人能出认得她的相貌。 她微热的呼吸里带有田野间兰花的香气,毫无征兆地喷薄在他耳廓,引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朱缙刹那间失神,瞥了眼她,意味悠长,二人在公开场合离得极近,柔怜密爱的姿态难以言喻。 百僚公卿皆在,向这边偷偷目光窥来目光,小心翼翼,仿佛在赞叹艳羡帝妃之间的恩爱。 朱缙久违的悸动,莫名的心理被满足,她的一切缺点此刻都蒙原谅了。眼色暗了暗,信口责了她胡闹,手掌便熟门熟路地握锢住她的纤腰,宛若真夫妻一样亲密无间地往帐篷处去。 她边走边靠在他怀中,手臂伸出,同样搂住了他的窄腰,绷得人紧紧的。 朱缙奇怪地很受用这种感觉,将脚步放慢了,难以名状的放松和惬意,如同晚风吹进了心窝里。 夕阳西下,晚风恣睢地拂乱了她的长发,面纱飘舞,在这山野之间有种超脱束缚的狂野之美,也更容易激发人原始的渴望。 第86章 翌日依旧是晴天,阳光在蓊郁的枝叶间穿梭戏谑,春天暖和得近乎炎热。 蜂蝶纷纷出来闲逛,蓝空中一只只飞鹰滑翔,云彩时而撕碎时而聚合在一起,令人豁然开朗的暮春之景。 林静照早早自帐篷中起了,芳儿将早已经备好的装束端来,道:“娘娘身子羸弱,确定要穿吗?” 林静照毫不犹豫地将沉甸甸的铠甲拿过来穿戴在身,覆好面纱,“今日陛下去密林里巡狩,本宫必须随侍在侧。” 芳儿忧心忡忡:“娘娘何必那么拼命呢?娘娘您身体羸弱,上马十分困难,更难以操控缰绳,稍稍大意便会摔下来,陛下不让您去也是为了您着想。您无视圣旨偏要跟去,届时惹得龙颜不快,反弄巧成拙。” 林静照却过分自信地拍拍胸脯,“谁说本宫上不动马。” 侍卫牵来一匹西域产的枣红高马,长顺的鬃毛,性子甚烈。寻常后妃体验骑马之乐往往用性情温驯的中原小白矮马,偏偏林静照自恃是习武中人,要骑这等最能展现飒爽英姿的高马。 蹬上马鞍,林静照才觉察厉害,废黜武功后羸弱的身体像一座枯竭的库房,摇摇欲坠苍白无力,上马背的过程是攀登山峰,耗费五六成气力。 终于骑上马背,她细喘着气,香汗零零星星自从额头沁出,暖晒的阳光如透明大罩子熏烤着脑袋,格外疲惫。 当真是力不从心了。她垂首撇了撇自己过分纤细的羸弱手腕,一折就断的细嫩花梗,哪里还有抖擞的驰骋精神,她终究不复少年时。 可目前形严势格,由不得她退缩。江家岌岌可危,她须得讨好君王,博得圣宠,保护自家族人周全。 林静照努力忘掉这些,扬起马缰,凭过往的经验长“驾”了声驱使马匹,直往圣驾所在奔去,带起一溜尘烟。 …… 山脚下热,山顶上却凉爽。 春山耸立,柔和清澈的山风扑面而来,淡淡的阳光给群林撒上一层枣花金粉,冲破峡谷间的云雾。 各路王爷、权贵按礼制穿着清一色的整齐骑装,銮仪卫各司其位,青铜般严峻鲜明的轮廓,大明旌旗飘飘,乐鼓就绪,寂静的山岭染上了人间富贵。 他们的目光齐齐投一处,君王。 朱缙登高望远,微风鼓荡袍袖,清远冲和,仪容清整,疏宕萧散之气,着色浅淡的碧空深邃而袤远。 忽闻马蹄哒哒,有人竟大逆不道踏御道而来,见皇帝仪仗不下马。众臣本能地将目光聚集,连朱缙亦回过头来。 “末将林静照,参拜陛下!” 林静照从马背上半摔半跳而下,身披银光闪闪的银鳞铠甲,脸覆面纱,长发高高竖起,佩戴象征猛将的飞蛾冠,艳红的披风在身后随风猎猎作响。 朱缙难得惊诧了下。 二十多岁的她有着十六岁的倨傲,口唇在鳞光甲胄的硬扯下呈现绯红的脸色,摄魂夺魄,明亮恣肆的色彩渲染了整座灰淡的森林,她纤弱阴柔如纸片奇薄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将士之魂。 有那么一瞬间,朱缙清楚地确定这才是她本来样子,拂去厚厚尘埃后的原初模样。 文武百官尚呆若木鸡未曾反应,朱缙轻咳了咳,微冷的口吻肃然道: “大胆。皇贵妃何故抗旨不遵?” 昨晚,他明明叮嘱过她的。 林静照面靥如莹白春雪,依旧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臣妾不敢,只是过于思念陛下,想随侍左右,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 朱缙细细打量她,暖风和洁白的面纱一般浮动,明明在阳光下她的肤色似溅染了月光。她是个被废去武功的人,此刻虽表面装得轻轻松松,实则已强弩之末,脸色发青,额头渗着冷汗,体力不支了。 她这般讨好他辛辛苦苦上山来,若再赶她下去,恐她哀心衰弱,从马背上摔下。 朱缙默了几息,转身离开。 宦官张全连忙上前,殷勤对愣着的林静照道:“皇贵妃娘娘还不快跟着?这是陛下允许您留下的意思。” 林静照后知后觉,大喜。 笨重的军旅铠甲虽惊艳了众人,也一定程度上制约她的行动,使她羸弱的体力在春阳中消耗得更快。 群臣百僚更加后知后觉,皇贵妃无礼至极,当众抛头露面不说,还这等怪异装束!女妇自是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妖妃行事荒谬离奇,大违常理,竟光天化日之下分着双腿作男人装束骑马! 关键是她如此僭越,陛下也纵得,抗旨不遵的大罪轻飘飘揭过,一句重话未舍得责她。 此次春狩,随驾的嫔妃仅她一人。 内侍张全擦了擦冷汗,有什么稀奇,这位可是皇贵妃,那位使陛下冠以爱妻如控之名的皇贵妃。古往今来,有明一代,大抵也就出这么一位皇贵妃。那夜她坐在龙椅上,反而是陛下单膝跪地伺候她的,区区马匹有什么不能骑的。 皇帝狩猎有既定的路线,说是巡狩其实和摆花架子差不多,象征的意义多于实际用途。皇帝,身处万乘之尊的牢笼中,被困在权力漩涡中心的囚徒。 朱缙暗中递了个颜色给宫羽,暗示左右照料皇贵妃,别真让她从马背上跌落扭断脖颈。 宫羽会意,隐没于丛林之中。 朱缙方开始了巡猎,按礼部拟定的流程,按部就班,持弓射下身挂五彩纹的祥瑞白鹿,象征绵福祚于万年,武功之建,雷厉风行。 群臣沸反盈天,喝彩之声震天。由帝王射下第一头鹿,余人才纷纷拿起弓箭,在森林里各自开启了巡猎,争取多打猎物多赢彩头。 山峰面阳处盈盈春山,雪迹已荡然无存。山峰背阴处寒气凛凛,生满了潮湿滑腻的苔藓,冬日的草根沤湿在融化的雪水中,尚未完全苏醒过来。 各色野兽穿梭隐没于如烟如织的密林之中,达官勋贵们你追我逐纵马追击,释放原始的野性,进行速度与力量的比拼,汗流浃背,好生痛快淋漓。 这场狩猎直进行到了下午,晴丽的天空不再,铅云遮住了金灿的太阳,大地笼罩在晦暗之中,山风冷飕飕的划破人肌骨,空气中明显的冷意。 正好巡猎仪式完成的差不多,勋贵国戚们收弓回营,各自满载而归,等待夜晚清算时皇恩的赏赐。 朱缙也已下山回到了营地,漫山阴风下浓绿到发黑的林木,掠过雨丝,皇贵妃林静照还未归来。 有锦衣卫守护,倒不担心她发生什么意外。只是这样黑云欲雨的时刻她缺席,总能触发他的联想。 这山上有野兽,雨天易泥石滑坡。林静照身子病弱,武功又统统被废了。 张全察言观色地敲了几个侍卫,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去迎一迎皇贵妃娘娘!” 几个侍卫顿时肃然领命。 气氛随阴云漠漠而变得冷冽起来,透着一丝丝不寻常。群臣已回营十之八九,万事俱备,等待皇帝下一步开口吩咐篝火晚宴,赏赐彩头。 却见君王的面色恰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雨,覆了一层厉峻的严霜,不动声色地望向山口的方向。 懂事的臣子明白了,这是皇贵妃还未归来。 皇贵妃不归,谁也别想进行下一步。 皇贵妃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那位英察刻薄的皇帝大人要拿在场所有享乐的达官贵胄作替死鬼,欢聚的喜宴变人头落地的丧宴。 众人头皮发麻,祈祷皇贵妃平安归来。 于张全而言,提心吊胆,不怕皇贵妃娘娘在山野中迷路,更怕她跑了。 虽然锦衣卫驻守,她绝不可能有机会。 可皇贵妃娘娘有前科,若故技重施,圣心必然震怒,崩塌的五指山将砸死包括江家在内的所有人! 侍奉皇贵妃的芳儿和坠儿已被绑了,若皇贵妃真是跑了,两个贴身侍奉的宫女必行诛连。 特权的可怕与威势比乌云更沉重地碾在人心。 就在所有人心惊肉跳时,暗灰的远方出现一道曙光——皇贵妃归来了。 后面紧跟着宫羽等锦衣卫骑侍。 林静照在昏雨中纵马,侧影的线条极流丽,似流动的风染上些朱红的色彩,夜中明月,亭亭傲骨。 她洁白的面纱脏了,身上亮丽的银鳞甲也不同程度的污损,一身狼狈,显然跌倒过多次,才打到了一只生着彩毛的大獐子,笨拙欲讨好君王。 “陛下!臣妾来迟,陛下恕罪。” 她下马便跪,双腿被马匹颠簸得发软,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要站也站不住了,满心欢喜将獐子献上。 “这只祥瑞献给陛下,愿大明国泰民安。” 朱缙墨眉微蹙,含蕴着一种类似寒冷的情绪,面对她的热情未曾褒奖。 他的口吻素来残酷,带着凛然的天威,又立在黑暗风雨的逆光中,看起来可怕极了。 林静照一腔热情顿时被冷水浇灭。 张全悄声提点:“皇贵妃娘娘,您回来得太晚,教陛下担心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让她像个不知所谓的笑话。耳畔忽然响起造成芳儿的话,她是想讨好帝王,但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会影响在场所有人的命运,可旁人死不死又跟她有何干系,她只想自己讨好了帝王,捏住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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