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异常尖锐地不安,辛辛苦苦打到的獐子令人寒碜,苦笑着绷了脸,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篝火晚宴这才开始。 朱缙再没看一眼她。 皇帝,大臣,贵戚,宦官,侍卫,庖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虽外面下着牛毛小雨,未影响晚宴任何一个环节,每个人皆有自己的位置。 林静照还孤独地跪在刚才下马的位置,淋着牛毛小雨,仿佛是个多余的人,跳出热闹之外。 今日终究还是失败了。她咬了咬唇,想着自己虽犯错不能参加晚宴,也不用在这里罚跪。 她悄然起身,黯然离开。 那明烛所在处的君王却对着她背影破天荒的一声:“过来。” “朕给你擦擦泥。” 第87章 林静照微惊,眼底燃起簇火苗,到底是以积诚感动了帝王。 江家一线生机,尽悬于斯。 她假装推诿地遵命,拎着湿淋淋的银鳞甲衣款款上前,美中带有英气,淋漓尽显妖妃本色,同时不忘殷勤将自己拼命猎来的獐子再度献上。 “陛下。” 朱缙道:“坐。” 帝王在座,满堂肃然不敢出一声,唯余柴焰噼里啪啦的轻微爆响。 短短的几刻,静如死水的窒闷。 朱缙拿了帕子,轻轻拭去她洁白秀颊上的雨水和泥土,动作专注而凝重,柔如流动的溪风。林静照内敛地侧过颊去,文质彬彬,欲迎还拒,目窕心与,被对方暗含强势地捏着下颌掐回来。 二人心照不宣。 接着,他竟弯下腰,亲自擦去了她鞋尖的一抹脏污,神态亲密而自然,小心翼翼对待易碎的瓷器,乾坤倒置,好像平常就是这么做的,黑眸中是起伏的风暴,挟带寒冰。 林静照顿作凛然,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他坚定而清醒的力道止住了她犹豫的动作,迫使她接受。 半晌,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净手,内侍早已备好了花瓣水,斯斯文文,坦然自若,一切宛若没发生过。 群臣看得目瞪口呆,如在梦寐。 他们的君父竟纡尊降贵给妃子擦鞋,轰轰焦雷将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圣皇的形象劈碎。 子焉能看父如此?臣焉能视君如此? 可是,任凭那些最古板倔强的大儒也未有出一声颉颃者,鸦默雀悄,深埋着头,状若平常地宴饮用饭。 陛下妻控的名头早已深入人心,先后有得罪妖妃被逐被杀的周有谦、顾淮为前车之鉴,谁还敢撞上去自取灭亡? 事到如今心知肚明,皇贵妃是圣上测试群臣忠诚与否的工具。 昔赵高找了头鹿,测试群臣的忠心。 而今陛下找了皇贵妃。 这个物件必须荒谬,离谱,才能测试出群臣在抛弃伦理道德下的忠心。 忠诚于陛下者才是人间正道,这也是过往许多良臣正直之士被杀的原因。他们忠于国忠于良心,却没忠于陛下。 有眼色者已洋洋堆笑向皇贵妃娘娘敬酒,满口阿谀奉承之词。 群臣相互感染,你追我竞,不甘示弱,抢着在陛下面前出风头。除去一些与妖妃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臣外,场面热烈祥和。 出乎寻常的是,最会阿谀的江阁老不在。 不单江阁老,江璟元……江氏满门皆缺席,甚至稍微与江氏有过从的官员都没被邀请到这场春狩。 空气中流淌着江氏没落的敏感气息。 徐青山埋头用饭,按兵不动。 林静照将炙肉切成方块,蘸了精盐和蜂蜜,温婉殷切地奉予帝王享用。 朱缙一暼之下,见的却是她袖口显露的清韧腕骨,如琢如磨的玉石肌肤。 他咽了下喉咙,喉结轻滚,抑制血气,反推辞道:“爱妃用。” 炙肉又回到了嘴边,林静照识趣张口吞了下去,滋滋的油脂溢得满唇都是,饱满的肉汁绽放在味蕾间,咸香酥脆,口味甚佳。 她嚼烂咽下去,整个人散发饱餍之意,栽着盈盈暮春,“谢陛下。” 朱缙见她喜欢,不动声色叫人又给她摆了几盘,群臣看着。本来是众人的篝火晚宴,变成了皇贵妃一人的。 …… 夜,雨后淡蓝色的月亮朦胧。 野外的青草和泥土味裹在溶雪的气息中,星星若隐若现,高不可攀的广袤夜空时而闪过一梭燕影。 明亮温暖的营帐内,林静照卸掉钗环,褪下银鳞甲衣,沐浴熏香。 坐在妆镜台,滑如流墨的长发垂腰,头戴香叶冠,鬓间还额外插上一朵雨后香气绵密的栀子花。 孤山篱落,嫩寒清宵。 肌骨瑟瑟,她下意识地打战哆嗦,克服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事到如今侍寝还有心理障碍。 她掩盖掉自己兵荒马乱的内心,一袭鹅黄的薄绡外披,里衣只有妃色的肚兜,雪肩半露,酡晕浮浮,装得摇曳生姿,不是什么正经装束。 朱缙过来时,恰好看到这幕。 林静照在内室青纱内缓缓跪下,嗓子朦胧虚幻,在一灯如豆下如同等待丈夫归家多时的妻子,场面温馨而暖热,“臣妾参见陛下。” 朱缙放慢了脚步,走上前撩开青纱。林静照的一张芙蓉靥清晰呈露,秋水无尘睫羽忽闪,明媚的颊上含有羞涩的笑。 他捻着她头顶香叶冠的嫩叶,几分探询之色,“用得着这样吗?” 做戏做成假,巴巴跑来猎场,哗众取宠,拖着病垮的身子打猎,强颜欢笑。 林静照声色俱无,些微被点破的窘迫,沉默着不曾回答,单薄影儿在烛火下清冷,漂泊无依楚楚动人。 “臣妾只想取悦陛下。” 她宛若一捧脆弱的水,话里话外透着无辜。 “爱妃执意纠缠,为的是给江浔求情。” 朱缙擅攻人心的锋利审视,逼近一步,微弱的烛火不曾冲淡半分威严,不吝径直往她最痛处戳,“可你那个爹早就抛弃你了。” “生养之恩,不得不报。”她轻扯着唇角,面对他渊渟岳峙的气势本能地后退,随即反应过来,稳稳站住脚跟,双臂哆嗦着环到他胁下,“陛下的君恩,臣妾亦会涌泉相报的。” 他被她蹭得叹了叹,某种原始念想被勾出,冷厉如锥的面容渐渐融化下来,最终还是纵容了她的冒失,“你这样让朕很突然,仿若变了个人。” 她潮湿地仰头:“那陛下喜欢吗?” 朱缙微偏了脸,良久,“嗯。” 林静照继续埋在他坚实的怀中撒娇摇撼,“陛下喜欢就好,那往后余生臣妾日日这样黏着陛下,陛下赶都赶不走。” 他淡呵,强调:“今夜朕可不谈政事。” 她知江家之事牵非匪浅,三言两语很难动摇他那颗残酷的心,过犹不及,怕真惹得龙颜不悦,唯唯赔笑道:“当然,今夜是臣妾和陛下的。” 朱缙目中濛濛雪锋,神情讳深,不轻不重拂了下她鬓间野花,花枝轻颤。 林静照色如温煦的春夜,乖巧顺从。 他握住了她的纤腰,五指渐渐收紧,一边垂头不露声色地观察她的表情,捕捉蛛丝马迹的欺骗痕迹。 林静照感到难以躲避的力道,腰快被握碎,仍然维持了完美的表情。 朱缙抄起她的腿弯打横抱起,丢到整洁的榻上。她顿时弄得被褥凌乱,衣襟散落,故作姿态地后缩了缩。 他覆了上来,嗅了嗅她,“提前洗过,很香。” 林静照不甘示弱,“陛下亦以前洗过,很香。” 他的手垫在她腰下,使她往前一送,“不敢叫爱妃嫌弃。” 她闷哼了声,接受了他,“陛下说过给臣妾一个皇子,还作数吗?” “朕给你,你接得住吗?” 他滑了下她平坦的小腹,“爱妃身体欠安,太医说生不下来的。” 她委屈地噘嘴,信誓旦旦道:“臣妾接得住,即便拼得难产血崩,也要给陛下诞下嫡长子。” 朱缙闻言内心下意识一剜痛,双眉攒聚,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严肃起来:“住口。” 他将她两只手臂扣在头顶,拷问犯人一般,以绝对侵略的姿态凶狠地逼迫着她将刚才的谶言破十遍。 林静照磨磨唧唧,良久才说完,眉眼清淡高傲,清澈地倒映着他,似单纯,似完全不把生死的事当回事。 朱缙重重吻向她眼睛,将她磋磨得认错认罚,折断她藏在内心的高傲。 “陛下放开我!” 她将被淹没时及时出声,溺水之人最后的呼唤,打破了恰到好处的温情氛围。 朱缙不留情面,亦不放她,“怎么。” 上了他的龙榻,没有中途下去的道理。 她摇摇头,杂乱的发丝贴在湿颊上,两只被并紧的手腕小幅度在他掌心挣,小意温柔地道: “让臣妾来侍奉您。” 朱缙菱角有致的唇畔顿时笑了。 “皇贵妃在榻上也要耍花样?” 林静照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哪敢耍花样,上气不接下气:“总是陛下带着臣妾,也该臣妾侍奉陛下一回了。” 朱缙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握在她后颈上,无情否决,“不需要。” 身在帐篷中,他今晚没兴趣做别的。 林静照快速反扑在了他躯上,抱紧,在他眉心的地方落下几枚轻重不一的吻,先发制人。 朱缙被她桎梏住,猛地深陷在柔软的榻上,全无反抗的余地。她笨拙地与他十指扣住,他稍挣便能挣开,不知怎的他懒得反抗,有几分好奇,想看看她接下来如何大胆妄为。 他古井无澜,漠然:“就这?” 林静照慢条斯理:“臣妾在学着陛下平时的样子,也请陛下多给臣妾点耐心。” 朱缙暗嘲,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他着实没有太多耐心。再说他平日有这么对她吗?他惯来是干净利落、不带丝毫恋结的,哪像她磨磨唧唧的样子。 可他仍没反抗。 大明皇帝被就弱女子压制在下,理论上此刻她能抽出匕首把他杀了。 林静照定定看着他,太阳穴突突跳。 朱缙虽是位居九五的天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匕首刺入肌肤,鲜血很快会从心窝汩汩喷薄,他先是会震惊,暴怒,痛苦,继而后悔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徒劳无功从喉咙里憋出怒吼,欲喊人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任血水渐渐流干,在她无情的审视和轻蔑中暴毙,改朝换代。 林静照恍惚了一瞬。 睁开双目,回到现实,对上的却是帝王一动不动的锐利注视。 他道:“快些?” 她怔了怔,换上笑意的面孔,继续未竟之事。 “好。” 第88章 为期十日的春狩和桑蚕礼一样,是国之盛会,对农耕大国有独特意义。 江浔作为内阁首揆,又是谄媚逢迎界的顶梁柱,这次却没有被邀请春狩,明摆着圣上厌恶了江家,不让江家人再出现在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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