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她这辈子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 她抱膝蜷缩在昏暗殿室的角落,也不点蜡,也不说话,晦腐得仿佛与墙上霉瘢融为一体,目光呆滞望向窗外春雨,雨滴打击着静缓的水面。 她变得很怕冷,哪怕春日这样一丝丝变暖的季节,总是裹着毯子在身上。 胭脂、华服束之高阁荒废已久,争宠之事恍如隔世,颓唐得畏惧见圣上。 躲在榻上,一动不动。 芳儿和坠儿暗暗为娘娘忧心,但她们终究是下人,噤口未敢多言。 昭华宫里死气沉沉如灵堂,长久不见阳光,笼罩氤氲着一股霉气。 这日,林静照昨夜熬夜看话本看累了,正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 忽尔芳儿匆匆趋入,面带喜色,“恭喜娘娘,陛下来了。” 林静照讷然,揉揉乌黑的眼圈,发丝凌乱,被话本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情节弄得迷糊,分不清现实和梦中。 不及反应,朱缙已然驾到,径直来到她床畔,仪容清整如松风山月,碎金箔似的阳光染在他面庞,影子又浓又黑。 林静照愣了愣,迟钝着,沉郁的氛围弥漫在室内,想了好半天,才打破这寂寞:“陛下来了。外面……阳光好吗。” 气氛尴尬,没话找话。 她没有往常那样毕恭毕敬下跪请安,语气散漫随意。 朱缙不以为忤,沉凉如瓷器相撞的嗓音,道:“甚好。” 她眨眨眼睫,低低“哦”了声。 缩在帘幕后的黑暗中,阳光晒不透。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漫无目的。 他在此,她是如芒在背的。 帝王在榻畔坐,嫔妃没有大咧咧躺着的道理,简直了无视尊卑。 林静照将话本暗暗藏起,拖延着,等一会儿他动怒命人把自己从榻上拖下去,良久却没有动静。 二人这样僵持着,空气都是紧绷的。 “这几日前朝之事千头万绪,朕很疲惫。” 朱缙淡定的脸如暗色的纸,似在诘怨,“本以为来你这里能放松放松的。” 林静照复又默了会儿,抿抿唇,最终还是下榻跪地,“臣妾失礼。” 他道:“起来。” 口吻甚凉薄,只是场面话。 地板冷硬跪着生疼,林静照踌躇了片刻起身。坐在榻上,她脑袋白茫茫一片,有点疲于应对这位永无餍足的君王。 “陛下请用茶吧。” 她举茶齐眉。 朱缙却并不接,凝注她的萎靡的神色,道:“昨晚哭过?” 林静照答:“库房里有几话本,写的甚有意思,臣妾一时入迷。” “是为话本吗?” 他灭绝人性地哂笑了下,“朕以为爱妃为罪臣而哭,也想下黄泉去陪着罪臣。” 林静照听这加枪带棒的话语,她确实是为罪臣而伤神的,但若下黄泉陪罪臣却远远不至于。惹了圣上厌烦,是她的错。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谢恩。” 她遮着黑睫毫无波澜,举茶的手腕已经酸麻了,表现得毕恭毕敬。 朱缙接过了茶盏。 实话说,他不喜欢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抛弃凡尘,连死亡都不畏惧,没有任何事再能拿捏她。 她像一具空心的死树,虽外表还枝繁叶茂,沦为会呼吸的尸体。 “不许再看话本,” 他软了语气,半关照半命令,“伤眼。想说话就同朕。” “嗯。”她一个鼻音。 形单影只,真正的孤家寡人。 江浔死后,二人的话少了很多。 朱缙允她起身,探手揽在她细腰上,抬手撩去她额头一缕碎发,如往常那样宠爱。冰凉的指尖掠过薄薄的肌肤,林静照本能地轻轻战栗。 “怨恨朕吗?” 他问。 林静照想了想,呆怔怔:“不。” 虽然简单,不乏真诚。 江浔和江璟元自作孽的的确确犯了国法,该杀该斩。若说怨恨,她埋怨他事后丧服不让她穿,纸钱不许她烧。其它方面他是明君,为黎民铲除了大奸巨恶。 朱缙一板一眼道:“是朕御笔亲勾了斩首,也是朕亲口下令屠尽江氏满门,不留活口。” “如此,你不恨朕吗?” 他一根长指搭在她滑腻的颊肌上,视笼中鸟,目光淡薄锐利如同剖骨刀。 “臣妾没有资格恨,索性不恨。”她忍住剧跳的心脏,还想在宫里活下去,尽管灰败的面颊已无多少活气,“恨无济于事。” “你恨朕亦无妨,恨亦是记住了朕。”他似乎很大度,影子般的面孔折射雪亮的寒锋,斯文清俊面庞。 “现在,朕是你这世间的唯一了。” 林静照色有冰霜,凝固了一瞬。 片刻,喉咙在滴血,谢恩道:“臣妾的荣幸。” 她被迫靠在帝王肩头,皇权彻底打败了她,将她踏入烂泥,骨头碾碎成渣滓。帝王的爱永远是凉薄的,不爱则死,跗骨之蛆。 她以前很畏惧死亡,现在倒觉得死亡也不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超脱。 唇亡齿寒,说不定下个就轮到她了。 她已再无力气做改变。 君王要她如何,她便如何。 朱缙俯视着她,似怜似厌。 江氏作为权倾朝野的巨奸,剪除余党的事千头万绪。 他这些日料理这些,生疏了她,今日过来自不是抱抱那么简单。 林静照算了算,今日恰好是头七,父兄的亡魂还未离开,她便要褪下衣裳侍寝了。 但无所谓,人死都死了。 这还得感激皇恩浩荡,没让她当天晚上就侍寝,好歹有几日喘息的时光。 他对别人冷酷,对她是极好极好的。 极好,极好。 她沉沉阖上目睫,任帝王在自己身上作弄。 第92章 蠹噬朝纲的江氏父子被扳倒,徐青山毕功于一役,可谓是劳苦功高,因其丰厚的学识、圆滑的处世而简在帝心,成功登临新一任内阁首揆。 至此,周有谦、陆云铮、江浔、徐青山……圣上践祚后已换了四任首辅,铁打的皇帝流水的首辅,本朝首辅格外的命运多舛。 圣上初摄行大位时,修玄尚有节制。年月愈久,愈发无忌,有时闭关一两个月不出,批红不阅,旨意只命锦衣卫以纸条带给特定大臣,往往是谜语或难解的诗句,神秘可怕,艰涩难懂,需要官员绞尽脑汁地猜想,猜不对就要贬官革职吃冷灶。 因圣上种种神秘行径,威严肃穆的形象深入人心,朝中已有不少新晋官员相信圣上是道家三清神仙,顶礼膜拜。 徐青山虽晓得那位年轻湘王世子不是真正的神仙,也知他是极厉害的角色,有主见而不妥协,不敢轻慢大意。 周有谦、陆云铮……历任首辅皆如皇帝本人的牵线木偶,号称无边恩赏和倚信的江阁老亦被玩弄股掌之中,用废即丢,无一善终。 圣上的制衡术是每当一个臣子在内阁站稳脚跟,必有下一人取而代之。江浔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因为他重蹈了陆云铮的覆辙,在内阁一家独大,臣权压过了君权。 徐青山初登首辅,引以为前车之鉴,必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结党营私是君王大忌,他不能蠢到像江浔那样明植党羽,唯有暗中联络朱泓太子的昔日故旧,悄悄培育势力,渗透在内阁及六部三司中,适机而动。 江浔死后,情势空前愈加严峻,飞檐走壁溜达在市井屋舍的厂卫身影明显变多,一只只吃人的毒蜘蛛。 为了瞒过天眼,徐青山尽力扫除了朱泓所有生存的痕迹。他不再与藏身地穴中的朱泓会面,朱泓的吃食花钱雇人去送,送罢即灭口,一次一条性命。 非是他心狠,玩法就是这个玩法,锦衣卫恐怖高压的统治氤氲在京城上空,任何仁慈在君权的铁锤下分崩离析,拘小节者难成大事。 君王狠,他只有比君王更狠。 朱泓显然对如今的生存状态不满,曾几何时他是当朝储贰,天下如囊中之物,而今沦落到连三寸地皮都没有。茕茕孑立,驼背跛脚,容颜毁弃,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 徐青山劝朱泓太子隐忍,毕竟天位已定,君父如太阳普照天下。朱泓的复辟行动等同于“造反”,天下子民臣工共诛之。 大业须一步步走。 铲除了江浔,下一个是妖妃。 虽然仅是个后宫女子,绝不简单。本朝开朝以来,被处死的大臣一多半都是因为妖妃的。 那是货真价实的,祸水,妖妃。 朱泓暗中叮嘱徐青山,务必尽快行事。 …… 夏初,大内热浪滚滚。 灿灿烈阳,一泓深碧。 昭华宫搬来了风轮和窖冰,杂以各色瓜果香料,奢华而清凉。 林静照在榻上浑浑噩噩躺了一整个春天,夏日既至,不愿再蜗居昏暗的室内,踏出门晒晒霉味,天色澄丽,黄瓦映日,炫得人眼眶发烫。 后园池塘溪泻如练,泉光雾气,撩绕衣裾,时有彩虹发生,林间鸟鸣嘤嘤甚为凉爽。 林静照穿了两层单衣,搭躺椅在泉畔乘凉,柔荑半浸在溪水中,鱼儿跳跃沉浮。 盘间的蜜渍冰镇荔枝,颗颗水润凉冻,沁人心脾,从岭南直运来不知跑死多少匹马,一颗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婢女跪在旁为她剥好,她放在朱唇畔随意吃了,晒完了日光浴,一会儿她还要进行牛奶浴,以保证柔嫩的肌肤光洁如鸡蛋,散发自然的芳香。 她这位享尽尊崇的皇贵妃,一日吃食用度抵得上平民百姓一年的财粮。前朝后宫无论何人惹了她不快,她和圣上吹一句耳边风便能叫厮人永不见天日,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妖妃。 声讨她的声音,日日都在沸腾。 圣上修玄,白桃香叶冠成了新时代的“丹书铁劵”——只有她、江浔、江璟元、陆云铮等寥寥几人受赐。陆陆续续被杀了几个后,她这皇贵妃便成本朝唯一持有香叶冠的人,相当于护身符。 这是秘密,只有她和朱缙晓得。 斑驳的浓荫,铿然作响的流水,闲适地打盹,好似很悠闲。 芳儿看在眼中,却晓得娘娘心里苦。 “江璟元妾室一幼子,仅六岁大,臣妾还抱过呢,陛下看在幼子无辜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那日娘娘伏在陛下膝上,扯着道袍,哀毁恳求,得到的却是陛下沉冷的否决。 “皇贵妃这话别让朕听第二遍。” 江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臣妾愿拿自己的性命换。”娘娘着魔地故意作对,偏偏往陛下的逆鳞触。 “你的命不值钱,况且还属于朕,悲天悯人也该收一收了。” 娘娘一副不悲不喜的泥相模样,“没商量吗?陛下怎样才肯答应臣妾。” 陛下没说答不答应,只道:“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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