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空旷的凤仪宫主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仅剩皇帝和未行完礼的皇后二人。 朱缙高高端坐于龙座,九重禁闼的中央。穹顶天光落在帝王孤独的身影上,他处于巅峰之上俯视脚下,掌握乾坤,是镇定的看客,是最终的裁判,也会以最残酷的手段对待逆鳞之臣。 林静照一袭皇后繁密华丽的凤袍,鬓边压着双鸾衔珠簪,眉与睫被膏蜡映出自然痕影,如一幅绝美的画。与黑暗的权力相比,她脆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生生死死已不那么重要了。 一坐,一跪。 强与弱的极端对比。 册封礼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步,皇帝亲授凤印宝册,可这最后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沉甸甸的凤印宝册就搁在御案上,宝石闪烁着光芒,可惜再也授不了了,永远授不了了。 因为既定的皇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国罪人,不折不扣的妖妃。 对此,二人皆有心理准备。 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昨日朕起了卦,卦象不吉,今日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越到悬崖边的最后一刻,朱缙越没有着急处置她,而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平静而闲寂地叙谈。 “秘密深埋于心这么多年,很辛苦吧?” 林静照似天上的一缕月,美丽,高傲,淡然,死到临头,被折断的脊梁骨又直了,恢复了最本初的样子。 “不辛苦,各为其主罢了。” 她的眼睛空蒙蒙的,没有悲,没有喜,杏花破碎在潋滟的月光中。 “朱泓并非明主,你若选择背叛朱泓,日子比现在如鱼得水。” 朱缙沉沉道。 “但背叛旧主的人,陛下也会鄙视,不是吗?” 她心明眼亮。 朱缙不寻常的沉默,未曾否认,背弃旧主的人他不会用,周有谦、江浔都是背叛旧主的人,他警惕的眼光始终没离开内阁。 “朕知道你在宫里一直过得辛苦。” 他似怜似厌,站在她的角度。 林静照摇头:“那也不辛苦。若皇贵妃之尊也称得上辛苦,穷苦黎民便没处说理了。在宫里臣妾一直依仗陛下照拂,锦衣玉食,冬暖夏凉,尊荣备至,怎敢怨怼皇恩妄谈辛苦二字。” “你倒深明大义。” 半晌,朱缙不阴不晴。 “是陛下调。教得好。”她不卑不亢。 他厌了与她口头攀扯,径直道:“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 林静照眼神如早春清湛的天空,透着如释重负的开释。 “没有。” 微音轻吐,却铿锵有力。 身上霞绡雾縠的华丽庄重凤袍增进了她的勇气,使她脱尽轻靡柔弱之态,像真正的皇后一样有底气,在与帝平齐的位置。 “诏狱没撬开你的嘴,宫廷的奢侈生活没软化你的嘴,现在你却说了。” 朱缙深山的幽谷,似幽冥地府难以凝视的黑渊,“为了他,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对朕曲意逢迎。” 林静照无话可说,本能地认罪叩首。 “不用忙着叩首。还有什么瞒着朕的,无论大小事统统说出来。” 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森冷。 “臣妾方才便已说过,再无瞒陛下的了。” 她身如琉璃,内外明彻。 他一再给她的机会,却被她轻易丢掉了。 “陛下已一再问过。” 朱缙的冷意毒蛇蜿蜒,蓦然拿她没办法。她一句也不辩解一声也不求饶,就这么明晃晃地认罪,摆明了是找死。 空气格外静默,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压抑和窒息的味道。 林静照额头贴地,阖上双目,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事情因果分明,罪证确凿,没什么争议的,再多问也是拖泥带水,浪费时间。 她就是该千刀万剐的那个叛国罪犯。 良久良久,似一百年那么长,等到她恍惚,没等到杀令,耳畔却再度响起帝王生人勿进的淡寒嗓音: “你跟随朕多年,算是跟朕有缘分,有些话不妨与你直说。” “叛国是大罪,如果你认,会走三法司会审的最高级流程。一旦司法程序启动,朕作为最高统治者也无法干涉,你明白吗?” 这是应该的。 林静照细声说了句“明白”。 朱缙倏然从龙椅上起身,步履如风,振动衣袖出轻轻摩擦,玉带窸窣脆响,如摧枯拉朽的暴风雪扑面而来,径直走到跪着的她面前。 “林静照,你不明白!” 他厉声训叱。 林静照被他猛烈的指责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缩了缩,伏低的视线仅能看着他绣着太极的道青丝履。 朱缙俯首强烈凝视着她,目光施以无穷无尽的拷问,以帝王威严肃穆的气势,双目中燃烧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狰狞火焰,她敢再多说一句就把她连皮带骨拆了。 林静照如芒在背,浑身刺痛,口中辩解的话被吓得咽了回去。 他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一次,她却顽强顶着压力,没有改变主意,也没有屈志哀求他的赦免。 “臣妾罪有应得。” 她牙齿叩战,柔韧的心性化为百炼钢,低低说,“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朱缙冷怒如阴雨,“好,好,好。” 拂袖,摩擦声猎猎。 “朕会如你的愿,赐你最痛苦的死法。” 他不知为何特别在意此事。 林静照迷惑,随即弯唇笑了下。 他终于大发慈悲允许她死了,她感念皇恩浩荡。人都是要死的,痛苦或舒服的死法无所谓了。陆云铮已死了,用最痛苦的死法死的。 “皇后之位,臣妾便归还给陛下。” 隔了会儿她道。 这句落在耳畔犹如震雷,朱缙第一次被愠怒冲昏了头脑,无法遏制胸膛那股燃烧的力量,虾青的筋蜿蜒于手臂,有种想把她掐死的冲动。 堂堂皇后之位,被她看得那样廉价,说抛弃就能抛弃。 一个女人罢了,既然她想死,他成全,即便她哀求也没用。 “你确实承担不起。” “脱下来。” 他口吻冷得可怕,神色更如暴雨倾注,风卷云渡,闪电从布满乌云的眼中射出,阴影如怪物那般巨大。 林静照被天威雷霆所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险些被恫吓瘫软在地。 这才是帝王褪去道家温和的外衣后,真正凶狠的样子。 生死关头她保持了镇定,摘下沉重的凤冠,依次将层层叠叠的富丽堂皇的凤袍褪下,仅剩苍白的亵衣。 失了凤冠霞帔的保护,她被殿内阵阵阴风吹拂,非但没有摇摇欲坠之感,反而挣破虫茧,飘飘然卸去了枷锁,超脱飞升。 朱缙死死盯着她不卑不亢褪掉的发饰衣襟,委落在地犹如一层华丽的死鬼人皮,太阳穴怦怦作痛。 她脱了,他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命令她脱,不是真吝啬那件凤袍,而是想逼她央求他。 她就那样三下两下干净利索地褪下,没有丝毫留恋,也不像以往那样央求自己,视死如归。 朱缙唇齿干涸,气得阴冷发笑。 这么多年他对她的付出皆如古井捞月亮,捞上来个镜花水月,破碎冰凉的水! 他内心隐隐锥心之痛,心被揉皱了,难以抚平的棱角和皱襞,千万般狰狞的憎恨瞄准她射来箭镞,呼吸剧喘,极力压制着嘴边把她拉下去杖毙的命令。 以前他还能看得懂她,现在完全看不懂了。 林静照最后朝他叩了一首,作为臣民向大明君父的敬重。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他们尘归尘土归土,不会再有相见的场合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煎熬,走向终结。 “臣妾多谢陛下多年的庇护照拂。” 她瘦削的肩膀愈发清减了,在微风中脆弱如纸片,浑身被冻得瑟瑟发抖。 ——夏日并不冷,透着些暖。 她也不知为何,忍不住地哆嗦。 可能是雪藏心房多年的寒气一朝被放出去,寒气逼人,将她整个人的血液都冻结了。 忤逆君王,她未曾后悔,相反很痛快,生平从未享受过的畅快淋漓。 朱缙呼吸滚烫,眸子猩红洇血,素来英察苛武的他失去了修行之人的沉静如水,险些失控。 良久,他才恢复了锐利的冷静,心被一瓢冷水浇灭,神智重新归于正常,针锋相对地道: “皇贵妃不必如此焦急寻死。” 她死可以,但有一条,即便是她死也要弄清楚的。她若不分说明白,他把她尸体挖出来刨根问底。 “你对朱泓究竟有没有情意?” 他不死心地问。 林静照默了默,此时再问这问题有些好笑,如实答道:“臣妾对昔日的主子,当然有情义。” “何种情意,浓到什么地步?” 朱缙的额不知不觉爬满了青筋,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陛下已知道了。两次为主子死的情义。是身为谋士的职责。” 她讷然道。 朱缙死水无澜,“现在是第三次?” 她怔了怔,苦笑:“是。” “可你也身为后妃。” 他浓重的嫉妒与不甘,黑涛滚滚的眼海中布满暗礁与险滩, “对旁人有情意,便是对君不忠。” 林静照无可辩驳。 “臣妾甘伏圣诛。” 她腻了,隐隐催他早下圣裁,“罪责皆在臣妾一人,臣妾触犯国法,触犯陛下,求陛下珍惜宝贵时间及早赐臣妾一死,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圣恩。” 他素来杀伐果决,之前赐她白绫匕首毒酒自尽狠辣干净,而今却拖泥带水,一遍遍敲问确定的事实。 朱缙热到发冷。 事实上,换另一个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圣驾,早剐千万次了。 “朕是要赐你死的,但要通过合理的司法手段,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朕再最后问你三个问题。” 他深深阖上眼皮,喘着冷意说。 第99章 朱缙平时要人性命只是一记眼神一个动作的事,杀人于无形,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哪会这般拖沓。 他的问题大同小异,她早已答过,甚至答得倦了,只是不是他理想的答案,所以被一遍一遍拷问。 “陛下请问,臣妾洗耳恭听。” 林静照表面上恭驯,实则疏离,暗暗与他划清了界限。 恐怖的讯息使空气沉重得犹如实质,飘渺着令人悚栗的阴翳气息。 朱缙布满阴云。 金琐窗外,立着鳞次栉比的锦衣卫。 身形如铁塔,手持绣春刀,见血封喉,代表着皇家武功的最高实力。 这最后三个问题至关紧要,堪称绝命局,答得好或许可以死中得脱,答得不好便会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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