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见到这种阵势自然吓得魂飞魄散,但林静照不同,她已心如止水。 “当初你是否受了胁迫,不得已才帮助朱泓反贼?” 朱缙肃穆凝重,慢慢问出第一个问题。 史官在旁提着笔记录。 林静照抿抿喉咙,思索片刻,对于这个暗示性极强的问法,答: “并未受胁迫,是自愿的。” 朱缙愀然皱眉。 气氛如绷紧的弦。 史官低头,沙沙专注地落笔。 隔了会儿,他冷色开口。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替人承担了罪过,当初帮助朱泓逃窜的,是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人?” 此问匪夷所思,易容的说法荒谬,开脱的意味极其明显。 史官在此,她回答“是”或许能脱罪,保住性命,终止司法流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进衙门诏狱,进的是皇帝龙榻上的私堂——比真正的酷刑更煎熬万分。 念起以前整夜整夜跪在榻边被迫用嘴屈辱地伺候他,宛若一个器皿,毫无人格尊严,林静照视死如归,不愿再这么暗无天日地度过剩下漫漫几十年。 “不。就是臣妾本人。” 躲生门,她偏往死门上冲。 朱缙骤然射出冷电的寒光,无限英锐杀机,死寂如夜,凌厉似刀,对她这回答的不满趋于极点。 “好。” 他正色,命令:“太史官,记。” 口吻如秋风扫落叶,肃杀严酷,大公无私,一点情面不讲了。 生死威逼之下,林清照垂着眼帘,柔弱闺质,不见一丝动摇之色。 史官被帝后之间的气势恫吓住,笔尖迟疑,犹豫着该不该记。陛下显然要保皇后,记了,难免被屠杀灭口;不记,对不起史官的职责和良心。 直到帝王第二次厉声催促,史官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拿起笔来,将帝后之间的对话原封不动录下。 ——皇后娘娘的死罪是板上钉钉了。 凭这两句,便是翻不了的供词。 “最后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各为其主,不敢背叛过去的主人朱泓,原也算清忠鲠介之士,但你要分清楚现在是哪朝哪代。” 朱缙沉闷微哑,收敛了攻击性,夹杂更强的暗示意味,“现在让你改变,弃暗投明效忠新朝,你是否答应?”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要活,此乃最后的缺口。 过去的事各自有各自的苦衷,人孰无过,就此揭篇。 话说到这份儿上,说尽了。 林静照当真迟疑了那么一刻。 她曾经奋力求生,发现求来的只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 要抽离这尘世,现在是最佳的时机。平时她被看得死死的,连自戕的机会都没有。 “陛下要臣妾说实话吗?” 他颔首。 没有催她,隐晦提示,“想清楚了再说。” 林静照莫名流了泪,泪水如蛛网在脸上交织,语声仍冥顽不灵: “不会。” “臣妾一生只侍一主。” 细弱的声音铮铮然响彻在深邃的大殿中,振聋发聩,震落尘埃。 侍不侍奉朱泓犹在其次,毕竟是过眼云烟了。她不想在这深不见底四四方方的黑暗宫廷牢笼中再呆下去,宁肯付出生命的代价。与其说逃离宫廷,不如说逃离朱缙。 她一心求死。 三个问题问完了。 史官盯了眼帝后,撂下了笔。 朱缙负手而立,窗外夕色浮动,殿内阴森滴水,淡清微白的道袍随风一阵阵翻起,天颜难测,喜怒莫辨。冥冥薄暮之前,这件事必须得到裁决。 他静默着,古殿檐头风铃响。 身形颀长,萧萧肃肃。幽邃深刻的长目中,一团黑茫茫的雾。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静照承认第一次见到湘王世子的面目时,确实有种惊艳的感觉。他身上有股巨温柔的冷感,光风霁月,不怒自威,即便天天穿着道袍也是紫禁宫独一无二的皇帝。 可惜他和她止步于床榻上的浅薄交流,跪着的姿势永远没有平等可言。 “朕罚你,你可认?” 许久许久,他道,透着一点点日暮黄昏的疲惫和嘶哑,似失望至极,嫌弃至极,一眼不愿再看她。 暮色倾斜,林静照恰好跪在斜阳能照射到的地方,金灿灿的一身蜡黄。 斜阳很快会移走,她沐浴着阳光,对清冷幽暗处的帝王安然道: “臣妾心服。” 这次,尘埃落定。 多年的软禁,名为贵妃实为囚犯的牢笼,终于要破碎了。 “你为了他,当真意志坚定。” 朱缙立在斜阳中,淡淡讽刺了她一句,影子又黑又深。 林静照没反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马上离开这深宫,去见爱她的爹爹、早逝的娘亲、哥哥、陆云铮了。她不仅不伤心,反而有几分庆幸。 “臣妾只是为了自己。” “朕会把你打入诏狱。” 朱缙像一个淡漠的判官,丧失所有感情,僵硬地宣读最后的审判。 “夫妻……” 他说这两字之时迟疑了片刻,还是生疏地说下去,“夫妻多年,朕最后能给你的只是一碗饱饭。” ——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绝情中,仿佛又透露着温情。 或许还有临刑前一杯黄泉酒。 林静照维持跪姿,声音埋在膝盖里,亦礼节性地回道:“谢陛下。臣妾恭祝陛下岁岁如意,年年平安。” 说来,她本是囚犯,偷了荣华富贵享用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朱缙默然。 他们之间的关系原不是这么温馨的,祝福也无需这么虚伪。 “你知道诏狱里有什么刑罚吗?” 不是恐吓,单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知道。” 林静照眼前闪过那些噩梦般的刑具,肮脏的囚牢,耳畔犯人惨烈的哀嚎,以及永不见天光的精神折磨。 “知道就好。” 朱缙方才陷入一时感情漩涡中,现已抽身而退,恢复了理智,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俯视众生悲哀,铁面无私。 “三法司会给你最公平的审判。” 三法司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 因她犯的是叛国罪,亲口承认过罪行,有史官记录,证据确凿。 涉及朝堂,他不能按处理寻常后妃的办法赐她一杯毒酒,只能走正经司法流程,受天下臣民百姓监督,会审,定罪,公示,当众处决,弃市。 她是妖妃。 三法司中的许多官员暗暗对她怀着仇恨,必然借此报复。他把她交出去,不再庇护她,相当于判了她死罪。 “这过程或许有一些难堪,屈辱,更会痛,上大刑,甚至因为你是皇贵妃会重判,你可清楚。” 林静照听流程这样复杂,微微失望,她还以为能死个痛快。 但殊途同归,无论过程怎样,她总是能摆脱深宫的。 “臣妾宁愿陛下用后妃的方法处理。这样会白白让臣妾蒙受额外屈辱。” 像上次那样,赐毒酒匕首白绫干净快速地供她选择。她最后悔的事莫过于上次怕痛,居然选择苟且求生。 无论怎样,他是宫中她唯一一个知己,唯一熟悉认识的人。 他还有个讳莫如深的绰号,妻控。 朱缙摇头道:“国法尊严不可破。朕素来一视同仁,不会给任何人宽待。” 顿了顿,隐隐夹杂了对她方才固执己见的报复,把话说死:“朕必须当这大明朝的家,无论妻控与否。” 方才给过她机会,她不珍惜。 “交了三法司,即便朕有心也绝不能饶你。饶你,便对不起满朝忠诚于朕的文武官僚,对不起天下百姓。” 史官已记录,现在想终止流程也晚了。 “无论是斩首还是酷刑,朕会叫他们按照原则判。因为所有弹劾你的都是忠臣,为的是这个国家。除了你,朕的白刃又该对向谁?” 林静照知道自己和他那些棋子大臣相比不值一提,本来想争取一个痛快的死法,现在看来做不到了。 “臣妾明白,多谢陛下告知。” 她有了心理准备便不会怕,即便是砍头车裂,也会体体面面。 “谢主隆恩。” 她的头埋在地上,他们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锦衣卫适时入内,提人犯。 为首的是宫羽,手里拎着锒铛枷锁——并非意趣的,而是真真正正锁囚犯的刑具,有三根手指那样粗。 宫羽是林静照的长官,当初是他把她从诏狱提出来当贵妃,现在也是他亲手剥去她的贵妃地位,带回诏狱。 兜兜转转,是个轮回。 宫羽朝君王如仪一拜,手中铁制枷锁叮当作响。 停了会儿,见君王没有新的命令,到林静照面前:“娘娘,走吧。” 林静照起身。 主动交出手腕,走向绝命路。 临走前,听君王沉闷一句: “可惜了。如果没有此事,今晚朕和你本来要做夫妻的。” 她怔了怔,五味杂陈。宫羽也适时停下来,给她答话的机会。 “陛下说的是。可惜了。” 朱缙嗯了声,再没说什么。 “交诏狱吧。” 第100章 秋,沉寂已久的王朝被沸水炸开,捅出一件震天撼地的大事——横行后宫多年的妖妃林氏忽然遭圣心厌嫌,被打入了诏狱。 林氏本是龙虎山一道姑,机缘巧合之下侍奉圣上修仙建醮,入宫以来备受恩宠,蛊惑圣心,称霸后宫,迫害太后和皇后,庇护奸佞,残戕忠良,甚至闹出了廷杖百官的血案。 提起妖妃林氏,臣民百姓无不恨之入骨,鄙夷唾弃。 以往多少浩然正气之士向妖妃开炮皆铩羽而归,陛下一直纵容遮蔽。 这次老天爷开眼,妖妃自作孽犯下叛国罪,陛下终于看清她险恶的真面目,褫夺她的皇贵妃尊号。 诏狱中,昔日皇贵妃沦为囚徒。 蒙蔽圣聪多年,圣上对她欺君蠹民的罪行深为厌恶,将她打入黑暗死牢,镣铐加身,不准任何人探视或求情。启动司法流程,一切公事公办。 圣上对此女无情已极,命人准备了裹尸布,斩首后不准进皇陵使皇家蒙羞,让她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丢弃乱葬岗,悬挂其罪迹十年示众。 曾经一枝独秀的恩宠,烟消云散。 京城官员百姓闻此俱拍手叫好,欢呼雀跃,赞美君父圣明,为民除害,对百年难得一遇的圣皇顶礼膜拜。君父是神,是父,除去了残害黎民的妖妃! 是妖妃破坏朝纲,无视礼法,从大明门坐轿招摇过市入宫。 是妖妃日撰青词,诱导陛下沉湎修仙炼玄,隐居道观,荒废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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