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妃案,开国以来最特殊、最凶险、最复杂的一桩案。 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无不提脑袋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左都御史费观的惨遭贬谪,圣心莫测,他们也极有可能前一刻还在高堂上拍惊堂木,后一刻就变成锒铛加身的阶下囚。 三法司会审的公堂设在北镇抚司,大名鼎鼎诏狱的所在,妖妃林静照正被关押在此。 当日,镇抚司大门前车水马龙,群英荟萃,各界官员于匆匆行色中又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低首缄默,恰似这雾雨蒙蒙的秋气潇森的天色一样,笼罩着淡淡不祥的气象。 各界人士无一缺席,场面肃穆隆重,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锦衣卫,东西厂,民间受邀之士……唯一例外的是陛下在显清宫斋洁拜神,并未亲临。 但司礼监会代表陛下前来旁听,陛下会持续关注此案,任何新的进展,司礼监太监都会以小信的方式及时禀告给陛下。 天高云淡,研碎最深的蓝,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滚来滚去飘来寒意,一庭秋色,剩余空荡萧瑟之感。 林静照身着囚服坐在牢狱之中,虽一身肮脏褴褛,仍将头发敛得整整齐齐,保持最后的体面。 他那日来看她,说了很多话。她只当成插曲,过后便忘了。 她彻底将他激怒了。 这次,他大抵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一会儿上了公堂,她将实话实说,尽量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以求速死。沦落到像她这般处境的人,多活一天不是恩赐而是折磨。 她冥思了片刻,像是与自己和解了,随即昂起头来,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神清亮,带着从容、坦荡以及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准备好了。 秋光色如金栗透过牢栅,被割成一条条,林静照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沉醉地沐浴着阳光,竭力将活着的感觉刻进灵魂里,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今生的悲喜,江浔,陆云铮……他们都站在虚无缥缈的云端含笑朝她招手,她离他们只有咫尺之距,很快便要在一起了。 “提人犯——” 一声响亮到震撼灵魂的号声传来,庄严的三法司会审开始了。 林静照掸掸衣襟准备起身,身上铁链窸窣作响。宫羽打开牢门,四目交汇,那神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宫大人。” 林静照主动招呼。 宫羽投向她的目光很复杂,有怜悯,有不理解,更多的是身为北镇抚司凛然不可侵犯的职责,比铁还硬。 “皇贵妃娘娘。” 他道:“微臣提您去公堂。在此之前,奉皇命有最后一问题要问您。” 林静照温和:“大人请说。” 宫羽道:“如果堂上列位审判官质问您的罪行,您如何回答?” 林静照眨了眨鸦睫,“照实回答。” 宫羽再三确认:“您的意思是明知道这样会送您上刑场,还是选择不去辩驳,甘愿接受死亡,对吗?” 林镜照颔首,诚恳道:“对。” 为逃离皇宫,她已决心赴死。 “那请将此物放进您嘴里。” 宫羽从怀中掏出一软塞子状之物,咳了咳嗓子,正色道: “陛下圣谕,您戴上此物才能上公堂。” 林静照屈膝跪下了。 面对圣旨,这是基本礼节。 “臣妾接旨。”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皱着眉头,“不过……这是何物” 宫羽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催促:“娘娘戴上就是。” 那东西是软木塞子,受刑之人戴上后就无法发声,不能鬼哭狼嚎那种。 林静照明白了,大抵是一会儿要动大刑,他厌恶她到这份儿上,竟连她的哀嚎都不愿意听。 她怔了怔,心头涌上莫名的情感,随即放到了口中。 尊严又被剥削了一分。 谁料那塞子以特殊材质制成,并非单纯靠咬合待在口中,类似于锁,她再摘不下来,也再不能言语了。由于嘴张不开,她连呜呜声也发不出来,仿佛一个纯哑巴。 宫羽这才伸手道:“娘娘请吧,上公堂。” 第105章 林静照踯躅不前,蓦然有些怪疑,口衔塞子摘不下来,岂非让她在公堂上无法开口?那公审该如何进行? 关键是她身为皇贵妃容颜不能泄露,头上还覆着一层黑纱。这样一来外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嘴巴被锁住了,必定以为她是故意缄默以逃避罪责。 她一急,秀眉微微上翘,没有跟随宫羽的脚步,连连指向自己嘴巴,用手焦急比划着。 陛下厌恶她受刑的喊叫声,那她可以等受刑时再戴。况且陛下远居仙气缥缈的显清宫,根本听不到公堂上的动静,戴此物实多此一举。 陛下不该下这样颠倒黑白的命令,她怀疑陛下嗑金丹和药酒嗑多了,失去了基本的是非分辨能力。 宫羽的态度由方才的谦和变得峻烈,直言叱责道:“皇贵妃娘娘还想争辩吗?铁证如山,陛下已决心定您死罪,三法司会审走个流程罢了,您的任何狡辩都是无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三言两语将林静照的行为解释为垂死挣扎,平息了周围狱卒投来的警惕好奇目光,话里话外不给她申辩的机会。 林静照心骤然冷了,再解释无用,无声垂了眼皮,由宫羽带往公堂。 三法司会审因其权威程度,公堂整整扩大了一倍,观审之人密密麻麻,俱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分别来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的审判官早已就位,清一色平平整整的官服,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年官龄,肃穆庄森,满殿寂静,空气寒峭逼人,令人瑟寒压抑的凝重。 三法司会审,第三审,由刑部尚书韩涛主审。 韩涛是比左都御史费观更老辣的存在,为官二十年以来四面逢源,长袖善舞,为人清忠耿正两袖清风,深得首辅徐青山的信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元良。 送妖妃上刑场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他义不容辞。 韩涛照例按流程拍惊堂木令林静照跪下,林静照不跪,因其皇贵妃的身份暂未被废。 韩涛遂止,两个狱卒搬来椅凳,林静照坐下。流程走罢,公审正式开始。 三省六部各陪审官对此见怪不怪,都察院群官的脸色更是青红变幻——陛下亲口谕旨的,妖妃受审要坐着,这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甚至来说,三法司面对皇贵妃时须得先行大礼。由于皇贵妃此刻是身带镣铐的囚犯,为维护司法尊严,这等繁文缛节陛下就大手一挥给免了,彰显皇恩浩荡。 司礼监太监单列一席,执笔濡墨,将公堂上情形不断以小信的方式禀告给显清宫的君王,犹如君王亲至。 多小的事都要记录,某时某刻,皇贵妃被押解进堂。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拍惊堂木。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赐皇贵妃座。 某时某刻,刑部尚书开始审讯……诸如此类云云,事无巨细。 林静照消瘦单薄地坐在堂上,面对威风凛凛的群官,静谧如画,一层覆在面上的黑纱使她有如月黑风高夜朦朦胧胧的月亮,神秘高贵,只能瞥见她的剪影,无法窥探她的神情。 面对三法司的主审官韩涛的严厉询问,这位素来坦坦荡荡视死如归的皇贵妃却一反常态地缄默,像石头人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寂寞如哑。 韩涛被晾在当场,自说自话。 气氛空前凝重尴尬,甚至有几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群臣面面相觑,窃窃议论,不知妖妃又使什么诡计,任凭主审官如何声嘶力竭地讯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怕威胁恫吓,她皆一言不发,半丝哼也无。 负责记录供词的官员停了笔,墨迹在笔尖干涸,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纸上记录了一大串,只是记录了韩涛单方面气势如虹的讯问。 “林氏!” 韩涛额头不禁渗出一层汗,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深深冒犯了,为官二十年从未碰到之事。 “何故一言不发?说话!” 若寻常犯人在公堂上沉默倒也有办法,一顿棍棒下去皮开肉绽,犯人自然哀嚎求饶。再不济,诏狱十八道酷刑轮流上一遍,死人口中尚且能挖出东西,活人再硬的嘴也撬开了。 可这次对象实在特殊,金娇玉贵的皇贵妃,打不得骂不得的女娇娥,烫手的山芋。 主审官在她面前坐反而要感恩戴德,焉能动用大刑,陛下之前明令禁止过,左都御史费观就是因此丢官的。 眼看着审判没法进行下去,韩涛狐疑地瞥向内阁首辅徐青山,寻求帮助。 是否变其他审问方式,比如专门针对哑子的用手画押,若犯人识字还可以让她用手写。三法司会审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做主。 徐青山也吃不定林静照为何忽然这般缄默,明明在之前的审讯中她表现得非常配合,称得上光明磊落,完全对叛国罪行供认不讳的。 难道她嗓子真的一夜之间受了伤 她不开口,旁人无法逼她开口。 好比重拳打在软塌塌的棉花上,急得人抓耳挠腮,空使不上劲道。 妖妃当真称得上一个妖字,诡计百出,恨得人牙根儿痒痒。 为了避免重蹈费观的覆辙,被那位阴晴不定的道君陛下抓住把柄,徐青山决定还是先请示。 这场至关重要的生死博弈,失之厘毫差之千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心眼与心眼之间的较量,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徐青山朝韩涛使了个眼色,韩涛顿时会意,命司礼监写小信给陛下,询问此等情形如何处置 妖妃沉默没关系,若是陛下允许用刑,事情自然就解决了,有的是刑具能撬开她的嘴。 司礼监匆匆去了,陛下很快传来御笔朱批:供词。 就这两个字。 陛下只要供词。 没说能不能用刑的事。 但之前在都察院,陛下是禁止用刑的。 对于群臣小信中提出的妖妃缄默,负隅顽抗的行为,直接无视了。 群臣面面相觑相对为难,面色铁青,犯人偏偏不说话,如何要口供? 韩涛焦急得百蚁挠心,深深体会到了左都御史费观的难处,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数十名朝廷命官被锒铛加身的小小妖妃玩弄于鼓掌之中,说出去令人笑掉大牙,今后不用在官场混了。 他身为主审官不能让场面一直这么僵滞下去,只得变换讯问方式,由他陈述事实,林静照点头或摇头,这下但凡耳聪尚在,嗓子受伤也能答话了。 谢天谢地的是林静照这次终于有了反应,韩涛一喜,莫敢大意,威严公正问出所有问题,由专人录下了口供。 林静照未再耍花招,对于韩涛所问皆是点头。 韩涛匆匆审讯完毕,遣司礼监再送小信给陛下,若陛下无异议,这场旷时长久的艰难审判便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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