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那个时候,距离上一次见到她,已有半年。 这天晚上,他和身边一个叫季安的侍卫悄悄潜进寝殿,季安点燃迷香,将门口两个侍卫迷晕过去,他溜进了殿中。 殿内空寂漆黑,他借着月色,朝掩着床幔的床榻摸索过去。 一把掀开床幔,他的手倏然顿在空中。 女人静静躺在床上,空气中浮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她脸颊干瘪枯黄,这才半年不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母妃,今年二十六岁。 “你来了。”她向他抬起手,眼神清明。 他握住她的手,贴到脸颊上,倏然落泪:“母妃,儿子来迟了。” 女人轻轻摇头,柔软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 “祐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她咳嗽两声,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父皇——你要听他的话。” “他……是个很可怕的人,”女人仿佛想起什么,瞳孔之中映出深深的恐惧,看向他,“只有听他的话……才能活下来……才能成为太子,记住了吗!” 女人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瞪得如一对临死的羊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枯槁的双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他望着她,又落下泪来,“知道了,知道了……” 他抹去眼泪,抬起头,声音微沉,“母妃——” 他望着她,终于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悉数问出,“你根本没有疯对不对?是父皇在威逼你,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父皇他——” 季祐风咬着牙,“他是不是并非我的亲生父亲?” 女人倏然一愣,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他来不及捕捉,随即她便笑了,“你怎会这样想?你若不是你父皇的亲儿子,他会这样宠爱你?会考虑让你当太子?” 季祐风迟疑。 “好了,不要乱想,”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他的猜测,“记住,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讨好他,怎么让他立你为太子。” 他看着她再自然不过的神色,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长出一口气,最后点头,许诺一般:“好。” 那时候的他天真地以为,母妃是不会骗他的。 那时候的他也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完完全全地放下入骨之恨,隐瞒真相,只为她的儿子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门外响起季安的呼哨,侍卫快醒过来了。 女人拍拍他的手,微笑着说:“快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女人坐在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纱帐中,面容渐渐变得朦胧,她微笑着看着他,面容欣慰,平静而恬淡。 翌日清晨,一个消息传遍六宫。 李美人殁了。 哀乐起,满堂肃穆,头戴白巾、身披麻衣的少年皇子跪在灵位前,一个头磕下去。 他知道,她苟延残喘半年,只是为了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再拜。 以后,他没有母亲了。 三拜。 以后,他也没有软肋了。 (七) 办完丧事没多久,季祐风大病一场。 他病得起不来身,躺在榻上,感觉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离。 清醒时,他听到太医回禀皇帝:“殿下这是染了时疫,殿下当年难产,气血本就不足,如今又得时疫,加之心思郁结,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也活不到而立之年啊。” 他没听到皇帝的回复,只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皇帝没有进来看他。他病的这几个月里,他过来床前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少年翻了个身,闭眼睡去。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他的病终于有了起色,能下地了。 这个时候,钟毓堂已经变得冷清寂寥,门可罗雀,曾经围着他打转的大太监已久不踏足,争着结交他的世家子弟不见了踪影,他也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皇帝,下人们开始变得惫懒,书案上的梅瓶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季祐风没有管。 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无人在意,唯一在意他的娘已经死了,管这些又做什么? 外面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皇帝,储君,权势……都跟他无关,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钟毓堂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将至的死期。 然而他没有想到,即便如此,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一日,御膳房送来午膳,肥鸡上飘着油花,靠近了闻还有未去尽的腥味,他已习惯,叫送膳的小太监放下食盒回去。 只是忽然留意到,这小太监极眼生,眼角眉梢透着古怪。 他的视线落在食盒上,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小块鸡肉放入口中,缓慢咽下,然后以肉太肥腻为由,叫下人撤走。 他坐在榻上,静静等待着。 果然,没过多久,腹中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他疼得汗如雨下,昏迷之前,叫季安去请太医。 他用他仅剩的这条残命,赌一把。 他赌赢了。 醒来时,听说皇帝来看过他,还听说,瑾王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皇帝大怒,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他身体未愈,惨白着脸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勤政殿。 他求见皇帝,“儿臣身子已经大好,想回去接着上学,恳请父皇恩准。” 皇帝不轻不重瞧他一眼,允了。 走出殿门,季祐风握紧双拳。 哪怕只剩这一副残破的病躯,他也不能做那鱼肉。 他要成为刀俎。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念书,虚心求教太傅,课业精益求精,一骑绝尘,没有让太傅们再夸奖过瑾王一句。 他开始常常往皇帝跟前多走动,即便皇帝很多时候根本不见他,他暗暗记下皇帝的偏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了解他这位父皇。 他开始试着笼络人心,略施恩惠,让那些不起眼的奴才成为他无处不在的耳目,成为他势力的基石。 他开始伪装自己,开始学着像皇帝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叫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想法,他变得工于心计,城府深沉。 从此,什么仁义礼信,温良恭俭,他统统不在乎。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此,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八) 魏国和梁国又打仗了,两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皇帝竟主动求和,条件是梁国送和亲公主,大魏送皇子前去游学。 刚出生没多久的五皇子还不会走路,质子的人选定然在他和瑾王之间。 但季祐风并不担心,经过苦心经营,此时的他在朝中的声望并不输于瑾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轻易同意让他前往大梁为质。 结果很快下来了,是他,但,是另一个人假扮的他。 他听说假扮他的少年叫沈聿,他知道这个人。 年少成名,惊才绝艳,有一双锋利冷冽的黑色眼睛。 季祐风很满意这个结果。他不需要亲自冒着送命的风险,却可以享受此次代表魏国出访大梁的荣誉和功勋。 对此他毫无愧疚心虚,他为君,沈聿为臣,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那个时候,季祐风并不知道,他替沈聿接受了荣耀功绩,沈聿也替他遇见了本该他遇见的人。 平康十六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七年后,在护国寺响彻整片金黄暮色的悠悠钟声里,他遇到沈忆。 这是个奇怪的女子。 有很多女人对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知道,她们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翊王妃这个头衔的风光和荣耀。 沈忆不同,她明明白白地摆出筹码换取他的妻子之位,坦坦荡荡地和他做交易。 可他,却莫名在她眼睛里看到藏匿的爱意。 她似乎喜欢他,不是一般的喜欢,可她却宁愿和他做交易也要藏起来不让他知道,更奇怪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定是看错了,哪有人会喜欢只见了一面的人呢?她一定只是为了王妃之位。 他带着她北上梁地查案,把她放在身边观察她。 出乎他的意料,沈忆极其干练能干,有头脑有谋略,和他印象里的闺阁女儿出入极大,撇开别的不谈,他很欣赏她。 而她好像真的喜欢他。发现他生病时,她冒着大雪进山寻医,几经奔波,不辞辛劳,得知他年将不寿时,她难以置信,眼中惊痛万分,一转眼又镇定下来,以一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口吻对他说:“殿下,我绝不会让你死。” 一次又一次,她怔怔地看着他,像看着天边不可触及的星辰,神色带着难以言说的眷恋哀伤,他数次落入这双盈满爱意的眼眸之中,彷如被烫到一般惶惶避开。 除了母妃,没有人会这样爱他。 而她也并非一直都用这一种眼神看他,她对他的情感莫名得复杂。 譬如她嫌苦不爱吃药,他不知道,可她用恼怒甚至怨恨的眼神瞪他,仿佛他应该知道,他必须知道。 再譬如她有时同他讲小时候的趣事,他明明专注认真,回应也恰如其分,可她看着他的笑容,眼中却忽然闪过失落,仿佛在失望着什么,仿佛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他莫名其妙,却无从求解。 后来想想,其实他早该察觉到不对,他早该察觉到她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可当时,他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终是再顾不得许多,一头扎了进去。 他阴暗深沉,工于心计,病弱体虚,而沈忆却永远活力四射,有使不完的力气,笑容灿烂地看着他,像冬日里暖和滚烫的小手炉,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再靠近。 可他还是辜负她了。 那场回魏都途中的暴雨,她拼命为他挡刀,他却为了逃生,弃她于不顾,独自逃命。 大雨滂沱而下,打湿他的鬓发衣衫,他在雨中策马狂奔,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有望登基,他忍辱负重数年,他大仇未报,他心愿未了,他绝不可以因为区区一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默念一路,终于逃出生天,得救之时,他浑身脱力,慢慢回头遥望来时路。 一片漆黑,死寂无声,像静悄悄的坟地。 他倒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后,他发动人手,疯了一般去寻她。 他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爱她,远超他以为。 幸而上天眷顾,她没有因为他的自私而丧命。 他决定娶她。 他要用余生弥补对她的亏欠和心中的愧疚,他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他郑重地上门提亲,本以为她会怨恨他厌弃他,谁知没有,她笑吟吟地答应了,似乎根本不介意他将她一人丢下独自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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