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两日走的不快,更多时候在思量如何藏匿行踪,未出京畿就还在那人眼皮底下。只要能顺利潜出北直隶,进到山东地界,便是不回青州老家,她也自有隐秘的去处,可以暂时做停留。但要想离开北直隶,至少还得三日。 杜泠静暗自计算着,不想前面的路口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那风裹着沙石飞走,吹得街上拥挤的行人一时都迷了眼睛。 本就挤挤挨挨的街道,立时乱成一团。 有人惊叫起来,也有人抬手推搡,混乱之间杜泠静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可她刚往后踉跄了一步,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手臂。 她不由道了声,“多谢。” 她说完转头看去,只一眼,她眼睛瞬间睁大。 男人熟悉的面庞近到她脸前,远远近近的人群里,早已布满他的人手。 杜泠静知道自己走不脱了,但还是忍不住转身远离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未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她说到此处,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男人闻言,嗓音低哑地笑了一声,“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顿了顿,才又重新返回到她脸上,看住她的眼睛。 像是他生了薄茧的手,于昏暗帐中摩挲在她肩头、腰间……杜泠静微怔,旋即别开了目光。 “无甚可能。” 冷言冷语,冷眉冷眼。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男人越发笑了,低哑的嗓音轻轻笑出了声。 “娘子对我这样不满,真是我之过。” 他摇着头,自嘲着自责。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被疏散开来,风卷得他额前一缕碎发翻飞。 但他却在此时更上前一步,近到与她咫尺之间。 杜泠静下意识要退,他却扣紧了她的手腕。 “我有过,我知晓,可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让娘子离开。佛经有云,若人忏悔,罪即消灭。还请娘子给我机会,允我以此生来忏悔灭过,如此可好?” 每一个字,都随着他紧压的目光,抵至她身前。 杜泠静脱不开他掌心,更不知世上怎会这种人,将忏悔当借口,还说得如此顺口。 男人却只当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鄙夷,向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远处往回处走。 但她忽的笑了。 “陆侯会否欺人太甚?从一开始设局得圣旨赐婚,到后来处处哄骗欺瞒,再到如今特特追来,只为囚我于京。” 她哼笑一声,“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她叫他陆侯。 男人没立时回答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帕中包裹的东西,轻放进了她腰间的佩囊里。 是归林楼的钥匙。 “别再弄丢了。” 她抿唇不言,盯着他的眼眸,让他回答她的问题。 男人微顿,跟妻子缓缓笑了笑,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我所思,惟夫人尔。” …… 车窗外群山起起伏伏,远观仿若九天美景,但对上山下山的碌碌凡人而言,跌宕难捱,不知尽头。 杜泠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六个月前,她只是因为收书路过京城,这短暂的路过,竟将自己陷进了这个她最是不喜的,权势漩涡、是非之地。
第2章 六个月前。 连三日的暴雨,将京畿最后的暑热消解完毕,日子刚转进八月,山间的秋意便顺着沟渠,汩汩溢到了田间地头里。 田庄门外的老榆树下,金黄的榆钱子厚厚地盖了一地,顺着这阵疾风暴雨,老树将枝条抖了个干净,满身轻快地在秋风里摇曳沐浴,神清气爽。 杜泠静站在门前,她的境况,可比不得这颗父亲中状元那年手植的老榆树—— 她被这场大雨留在京畿五日,眼下雨虽然不下了,但算算日子,赶在中秋之前返回山东老家,却来不及。 阮管事跟她提议,“姑娘收书一路北上,既然风雨要留姑娘,何不就在此过中秋。恰二老爷一家都在京城老宅,姑娘过去倒是阖家团圆。” 杜泠静认真思量了一下。 母亲在她五岁那年过世后,父亲没再续弦,她一直跟着父亲到处做官,后来到了京城,住进祖父留下的老宅里,父亲官途步步走高。先帝爱重父亲,晚年重病时,时时招他至身侧,后来更是将他提为文渊阁大学士。 三十六岁的阁臣,即便是状元也是首例。 只是先帝过世、今上继位之后,祖父也过世了。她随着父亲离京回乡守孝,回了山东青州老家。 原本父亲守孝三年便可回京官复原职,谁料就在回京的路上,突遇山洪…… 父亲意外过世时,她十七岁。 父亲生前,给她与蒋家三郎定了亲。她与三郎一起长大,当然无意嫁给旁人。可三郎身子不好,终是与她尚未成婚便病逝了。 那年,她才刚二十。 婶娘顾氏从前便在意过她无父无母,后连未婚夫婿都没了,说她实在算不上吉祥之人。 杜泠静并不在意。不过此番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是中秋佳节,她突然上门叨扰,在旁人眼里,未必是团圆喜事。 杜泠静说罢了,只让阮管事去准备中秋节礼,届时给叔父婶娘送过去,自也给二妹和小弟都备一份。 “……只是多年没见弟弟妹妹,不晓得他们喜好些什么。还有婶娘,近来不知如何了。” 杜泠静的婶娘顾夫人,去岁出门时出了意外。她堪堪捡回一条命,却受了重伤,多半时候神志模糊,连人都识不清,只能卧床休养,再无昔日风姿。 管事阮恭这就遣人,先往顾夫人京郊的陪嫁小庄子上打听。小厮一个时辰便跑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 “是有什么事?”杜泠静让阮恭把人叫进了厅里来。 小厮名唤菖蒲,支吾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说。 阮恭上前踢了他一脚,“就把你听的见的,从头到尾说。” 菖蒲捂了屁股,这才道。 “小的过去,二夫人陪房见是小的来了,都吓了一跳,我就把咱们被雨困在这儿的事说了,又照着姑娘吩咐问了话。” “他们说京城澄清坊府邸那边,二老爷居家候缺,一时没有合宜的,多等了几个月。二夫人还是旧样子,只是月余前生了场小病,更虚弱了,每日贵重药材养着。二姑娘接手了家中中馈,平日还要往顾家进学,甚是忙碌。小爷年初去了保定的书院读书,等闲不还家。” 秋霖挑眉,“这不都挺好?你怎么一副被枣核卡了嗓子的样子?咽不下也吐不出的。” 秋霖这么问,菖蒲又露出一副卡嗓子的表情来。阮恭照他屁股又踢了一脚,“还有什么,快说。” 这一脚踢得重了,菖蒲一踉跄,秃噜着把话都说了。 “小的问了话原是想走的,却瞧见院子里摆了不少箱笼,都是雀登枝、并蒂莲的纹样,怎么看怎么像嫁妆箱子。有一只敞着的,里面放了四匹大红绸,像是立时就要拿出来用。我问了一句,‘二姑娘要成亲了吗?’,谁想这一问,他们竟都支吾起来。” 阮恭和秋霖相互对了个古怪的眼神,二姑娘还未及笄。 杜泠静微顿,“继续说。” 菖蒲赶忙道,“接着庄子里主事的来了,我瞧着面生,再一问才知道是顾家派来的人。” 他道这人唤作顾九,此人先说了几句漂亮话,接着又说雨大路难走。 “说姑娘不便进京,由他们代为送过去也是一样的。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可以派人护送姑娘……顾九说了一堆,我问了一句家里是不是要办喜事,他却说不是,只道二姑娘快及笄了,备办些及笄礼的器具罢了。” 菖蒲终于把话一股脑全说了,似卡在喉咙间的枣核吐了出来。 “姑娘,恭爷,秋霖姐姐,你们说怪不怪?要是二姑娘办及笄礼,缘何其他人不直说?再者我看着就是像嫁妆箱,二姑娘莫不是及笄礼行完就要嫁人?那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还不让咱们知道?咱们还能折了他们喜气不成……” 话没说完,阮恭第三脚差点把人踢出厅去,“胡说八道什么呢?” 菖蒲捂着屁股,一脸委屈憋闷。 “好了。”杜泠静及时开口,止了阮恭的第四脚。 她跟菖蒲颔首,“没什么事,你跑一趟也累了,去歇了吧。” 她嗓音似檐下残余的雨珠,滴答坠入盛满水的门海大缸里,波开圈圈涟漪。 菖蒲却越觉不忿,想说什么都被阮恭瞪了回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姑娘别忘心里去,不值当的!” 说完捂着屁股跑了。 秋霖“哎”了一声,阮恭差点追出去踹他,杜泠静则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秋霖道,“姑娘还笑呢?”她不满嘀咕,“被人防贼一样防着。” 阮恭则琢磨了一下,“姑娘,咱们真就避这嫌?要不要进京仔细打听一下?” 他不确定,姑娘这几年独自在家打理书楼,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恭瞧过去,却听见姑娘稳坐上首,缓声开了口。 “先晓事再避事,是宁人息事;只避事不晓事,怕是要生出咄咄怪事了。” 阮恭眼睛一亮。 姑娘所言这正是他顾虑的,不管二房是什么情形,先打听清楚再说。 姑娘叫了他,“你亲自往京城去一趟吧。” “是!” * 阮恭动身去了,杜泠静坐在檐下看了一阵书,天色没大亮,反而阴沉起来,不时又飘起了小雨。 秋霖赶紧叫人把刚晒上的书收走。 “姑娘的书总是晒不上,这要是在南方,早就霉了。” 她一边发愁一边嘱咐人动作仔细些,“这些书比人都金贵,本本都斥重金才买到;还比人年纪大,各个都是上百岁的老祖!可别磕着碰着。” 丫鬟们动作都轻得似捏头发丝。 杜泠静在旁轻笑。 杜氏自她高祖起开始读书,到了祖父出了第一位进士。 祖父是正儿八经爱书的读书人,做官不久便不耐官场繁琐辞官还乡,尽心治学讲学,桃李天下,成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儒。 他修建的书楼唤作勉楼,不同于别的藏书楼为私家之用,勉楼最开始便有祖父供天下人共读之愿。 待父亲回乡守制,更是着力扩充藏书,广邀书客,为前来读书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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