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忠只得点头。 城守大喜。 世子性情残暴,惯以杀人取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再不放这烂醉的人进去,只怕齐王那边还没怎样,自己先要死在这里。 城守二话不说,当即指挥人为崔右将军开门。 崔忠作罢,看一眼崔栩,以为他会入内,不料他却慢慢收剑,扭头冷冷看了过来。崔忠只得下马,行礼呼世子,他亦不睬,只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崔重晏已领车队行近,早便看到崔栩,继续走马来到近前,朝他抱了抱拳,唤一声世子,见他不动,便继续引车队前行,自他身前走过。 李霓裳与瑟瑟的车在最前,车夫驱马正待进入城门,侧后方的路边蓦地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似有马匹冲上,欲争道先入城内。 车夫扭头,见世子崔栩上了马背,正疾驰而来,转眼便与马车呈并驾之势。 崔昆为保青州防守万无一失,可谓考虑周全。不但在原来的城门外扩增一座瓮城,且特意将瓮城门修窄。马车此时若继续前行进入门洞,极有可能与崔栩擦碰在一起。 车夫赶忙紧急停马,正待让道,却听崔栩又轻蔑斥了一句:“丧家之犬,也配走此道?” “给我让开!休挡我道!” 话音落,他一脚飞起,猛踹一下那套着车的健马,生生将马踹得发出一道嘶鸣,蹄歪退了几步,带得马车亦晃动起来,车夫慌忙控马。 在前的崔重晏飞身便从马背上跃下,扑来探臂,一把攥住马缰,猛往回拽,这才止住惊马,助那车夫停稳马车。 大笑声中,崔栩纵马,自顾扬长而去。城外他的随从也立刻紧跟而上,簇拥着涌入城门。 骑队自崔重晏的身侧疾驰而过,马蹄卷得地上尘土飞扬,弥漫着整个门洞。 崔栩方才那一声辱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暗指右将军。 崔忠抑不住心内愤懑,疾奔而上,抬手便抽出了刀:“崔郎君!和他们拼了,胜过这般受气!大不了告到齐王那里,我们也不失理!” 他这话只说一半。另半实情却是崔重晏如今在青州飞龙军里深孚众望,在如今这个靠扳手腕的年头,兵马就是一切。莫说崔栩,便是齐王本人想要动他,怕也要先掂量掂量。 崔重晏凝视前方远去的马队,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这支带出来的护卫,皆是他的亲兵,早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似这般遭受无理谩骂与欺辱,也不是头一回,原本个个便是狠人,见状也纷纷涌上,一时间,拔刀与怒骂之声此起彼伏。 正群情激愤之时,车内忽然发出几声咳嗽,瑟瑟的抱怨声随之传了出来:“贼老天,这是多久不下雨了。走几匹马过去,便要呛死人了!” 崔重晏目光闪烁,片刻后,缓缓松开马缰,转面,冷冷扫一眼周围向他请命的亲兵。 众人登时安静下去,相互望了几眼,无奈,陆续又将方拔出的刀剑归入了鞘。 崔重晏若无其事向着车厢拱手:“方才是我照顾不周,叫二位受惊了,勿怪。咱们这就入城去。”言罢便再次上马,轻喝一声坐骑,引车继续前行。 天色黑透,李霓裳从一扇便门悄然被接入了齐王府,随瑟瑟静默迂转,也不知跨过几道院墙,穿过几折回廊,被引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的清幽院落之内。 应是长公主对她今夜入府一事不欲张扬,院中静悄无声,看不到人,唯见檐楼的一面绮窗之后,隐隐约约,透出一扇灯火之色。 穿堂风涌入檐楼,吹得堂中烛火扑闪不停。李霓裳盯着身侧墙面上自己那道不断摇晃的光怪的黑影,只觉似曾相识。她费力思索,蓦地恍悟,记起年幼之时她喜爱的由宫伎为她张演的皮影。薄薄一张驴皮之后,几支由躲在暗处的木棍操控的晃荡虚影,便可栩栩演尽悲欢离合,青天黄泉。 脚下的楼梯,仿佛通往高天,漫长不见尽头。分明已是放轻了脚步,却觉自己踏出的登楼步声异常突兀,声声撞耳。 “长公主在此等着公主了。” 忽然,撞耳的脚步声消失,瑟瑟低语之声传来。 李霓裳猝然停步,抬起眼,看见了一面虚掩的门。 终于到了。 她的姑母就在里面,和她不过一门之隔了。 分别之际,她七岁。而今再见,她十七岁。 直到此刻,她方惊觉,不过如此短短一段登梯的路,自己的手心里,竟捏满了汗。 瑟瑟未催促,只在旁耐心静望,直到李霓裳转面朝她微笑点头,方走上一步,轻轻叩门禀道:“长公主,公主到了。”禀完悄然退去。 李霓裳深深呼吸一口气,探手,推开了门。 她方才仰望过的那面绮窗之后,此刻立着一道妇人的背影。她一袭华衣,锦帔曳地,头梳抱面的堕马髻,脑后一团浓髻之上,排插数面牙梳。 乱世孳妖魔,死生皆无常。李霓裳曾在逃难路上亲见尸骨遍地人肉为粮,也见惯上位者那常人无法想象的道德沦丧登峰造极的穷奢极侈。生在此世代,仿佛人人都知末日临头,明朝无多,只管抓住眼前能得的一切尽兴狂欢,贵妇人的装扮,也比旧宫年代更为花样百出,奇鬓危髻,比比皆是。 妇人并未转面,一种古衣裳的熟悉感却迎面而来。 她仿佛不曾跟随时光走动,而是旧宫里凝固的一位丽人。 李霓裳不由定步。 妇人缓缓转过一张宛若不老的面容,凝视着她,眼一眨未眨,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柔声唤出了自己的乳名。 “阿娇。我是姑母,你不认得我了吗?” 李霓裳霎时泪流满面,伏拜在地。长公主疾步上来,俯身将她身子抱住。待到李霓裳抑住情绪,悄然拭净面上泪痕抬起头,见她双眼亦是通红,神情似喜似悲。李霓裳被她从地上搀了起来,引往一旁的坐榻,她顺从坐下。 长公主落座在她对面,取帕轻轻揩了眼角闪烁的泪光,再次打量着她,道:“一晃眼,你竟也这般大了。这些年苦了你,我都知晓。” 李霓裳用力摇头,深恨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开声成言,以表内心所念。 比起曾加在姑母长临长公主身上的凌迟,她李霓裳的这一点事,算得上甚。 榻上矮几之上已设纸笔。她探臂,待握起笔,手却被长公主轻轻捺住。 她抬眼,对上了她一双充满欣慰的眼。 “不必了,姑母知你所想。” “姑母的阿娇,从小便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儿。世上无论怎样动听的言语,都敌不过阿娇眼儿的一望。” 长公主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第5章 只有自己知道,在她的深心里,小时候的全部记忆,她都不愿多想。 她轻垂了下眼眸,不欲叫她的姑母察觉。 长公主微微一笑,安抚似地轻拍她的手背:“你不怪姑母便好。姑母何尝不想将你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当年初来此处,脚下无立锥之地,姑母不过一个弱女子,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你的周全?故虽极是不舍,也只能将你先安置在别处,一来,叫你能过几天无忧的清静日子,二来……” 她望了眼李霓裳仍未消退干净伤痕的咽颈。 “当年你无端得了这怪病,此处人多口杂,传扬出去,对你并无益处,故安排你在那里,也方便寻访名医。好容易这几年,姑母在此总算能略说上一二句话,日夜都盼着你能病愈,好将你接回。更是时刻想去看你,奈何此处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也不太平,附近不是今日这个打过来,就是明日那个来挑事。到处都是羁绊,便只能叫瑟瑟代我去探望你——” 长公主顿了一下,笑了起来。 “这回实在是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姑母是一刻也等不住了,即刻便将你接回,须亲口告诉你,好叫你和姑母一道欢喜。” 李霓裳不解地望着她。 “阿娇,你且听好了。” 长公主看着她,一字一句。 “你的阿弟,他还活着!他当年没有死!姑母找回了他!” 李霓裳的心如鼙鼓骤然被重击了一下,剧烈地跳了一跳。 她定定望着长公主,片刻后,慢慢闭上了眼。 长公主再也掩不住欢欣之情,用力握住她的手。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七岁时的事?刘继盛兵败,姑母遭人掳掠,受尽羞辱折磨,姑母忍辱偷生,想方设法,终于有了可用之人,方打听到,连皇兄也自尽,万幸,你与珑儿应还活着,姑母便叫人寻找你们……” 随着长公主的话语之声,旧事也瞬间复活,宛如狂风暴雨,瞬间涌入李霓裳的脑海里。 所有的一切,皆起源于二十年前。 长安破,她的父皇领着后宫与残余皇族百官仓皇出逃。起初那一二年间,名仍为天子,实却无一可落脚之地,今日在东,明日遁西,全靠似崔昆这等仍忠于李朝的手里还有些兵马的臣子保驾,方勉强得以维继,最落魄时,嫔妃与宗室亦是食不果腹,衣不得暖。 她便是在如此的情境中来到人世。不久之后,境况终于有所改善。 奋武节度使刘继盛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也不知他是出于何等的目的,或真如崔昆那般忠正,或是效法古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总之有一天,他领兵到来,将陷入困顿的天子迎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不久,长临长公主便嫁给刘继盛——这仿佛是件顺利成章的事。皇帝用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胞妹与拯救自己的臣子联姻,稳固关系,并以此昭恩。 那一年,姑母二十多岁,正值花信之年。此为她的第二段婚姻。 李霓裳曾听身边的老宫女讲过姑姑从前的第一任丈夫。 那时霓裳尚未来到人世,李朝天下虽已不太平了,但局面尚可勉力支撑。有一日,一个天杀的恶人却兴兵作乱,自此,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那恶人复姓宇文,当时还十分年轻,家族更是世代深受皇恩,然而他却不思报效,反而做起叛贼。老宫女用仇恨而恐惧的语气,讲他是个食人恶魔。 自那食人魔头作乱之后,天下鼎沸,狼烟迅速四起,没几年,局面彻底失控。 父皇手下没有人可以用了,迫不得已,将姑母嫁给了当时的顺义节度使许章,以此换他领兵前去抵挡。 那一年,姑母正是一个女孩儿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纪。她十七岁,与霓裳如今一般大,娇胜过春日枝头上的最为动人的海棠花,许章却已年过半百,子孙满堂。 她的皇帝父亲本想将姑母嫁给许家孙儿,要怪便怪她生得太美。纵是老藤枯枝,竟也一夕回春。色欲熏心的白头老翁不肯将她让出,哪怕那人是孙辈。 老宫女悄声说,她的姑母伤心欲绝,起初不愿,然而她的父皇竟下跪恳求。她终于还是点头了。便如此,十七岁的姑母有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然而不到两年,长安便破,许章死于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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