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灯灭,自然要利用得彻底。 “丞相大人是叮嘱奴婢下手要快?” “老夫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昨夜安大人来找过奴婢,言语威胁,说奴婢今日不到丞相府,来日父母至亲就会横死街头。奴婢父母都是做寻常小生意的百姓,自然招惹不起,所以奴婢来了。” “安大人还说,他手上也有丞相大人结党营私的证据。” 她抬眸:“而今,奴婢也不知道相信谁?” “姜尚宫是用老夫的话来威胁老夫?” 老者居高临下看她,如看猪猡。 他拨动大拇指上的扳指:“你可知,你于老夫不过蝼蚁。” “奴婢于丞相,自然如猪猡蝼蚁。”姜藏月不紧不慢:“安大人杀了太子,要栽赃给安乐殿,奴婢若担了罪名,丞相大人要杀奴婢,安大人同样会杀了奴婢,奴婢自然想活。” 她说这话只是在说一个简单的事实。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子。 “你信安大人还是老夫?” “奴婢只信让奴婢活下去之人。” “那么纪宴霄呢?” “只为报恩,但若性命不保,也顾不得这些。” 她似恐惧些许,态度也逐渐卑微。 沈相看着她的眼睛,前厅里一片死寂。 这个女子实在不能让人轻视,否则纪宴霄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为她出头,再者当年舒妃之死他仍觉得有蹊跷,着实不简单。 沈相又问了她一个问题:“听闻你去过司马大人府上?” 姜藏月垂首听着。 他慢条斯理开口,就好像寻常老者让人亲近:“司马大人府邸很是奢靡,他最喜在府中种上名贵花木,也不知府上那陈年的柱头换了没有。” “姜尚宫可瞧见过?” 这样随意的拉扯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心。 姜藏月摇头。 “奴婢之前为殿下传话,可能得罪了司马大人,被拘在前厅险些出事,也就见过司马大人养的鹦鹉。” “殿下宅心仁厚相救,奴婢感恩戴德。” “去吧,拿到安永丰的证据。”沈相不再绕圈子开口:“老夫自会保你全家性命。” “多谢丞相大人。” 姜藏月躬身行礼。 沈相先行离开。 丞相府大门重新关上,姜藏月就这样淋着雨,秋雨很快将她淋湿,她缓缓看着阴云密布的皇城,就这样看着,最后往回走。 …… 风吹府邸,凉意沁人。 小厮为往廊檐走的沈相撑着伞:“主子,这女子可要……” “自然。” “属下即刻派人……” 沈相平和地说:“廷尉府一事要做得不着痕迹。” 要除掉廷尉府牵扯安乐殿,不可让沈府招惹一丝腥臭。 说到此处,他略微皱眉:“当年舒妃是怎么坠墙的?” “听闻是剖腹取子疯癫而亡。” 沈相一顿。 …… 凉风呼啸。 廷尉府小佛堂内,安永丰正在给祖宗牌位上香。 “老爷……”小厮端上晚膳。 “滚出去!”安永丰‘嘭’地踹上门,脾气暴躁。 廷尉府现在名存实亡,他烧香拜佛求祖宗又有什么用,沈相那老匹夫还指不定准备拿前太子身亡一事怎么做文章。 现在活着就像被凌迟,被栽赃嫁祸得麻木了。 他想辩驳。 可没有证据。 那老匹夫已经找到天师了,只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能让他在汴京皇城混不下去。 汴京想要一个人消失实在太容易了。 “去……” “赶紧去收拾包袱……” 就算当不成廷尉府的大人,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老匹夫做事做得绝,说不准今夜就会派人来杀他。他不信姜月,只信自己的直觉。 “是。”小厮刚下去。 安永丰正拉开小佛堂的门,再没能踏出一步。小厮回来再敲门时无人应,拉开门的时候疯狂尖叫起来—— “啊!!!” “死人了!!!” 廷尉府的小厮和婢女都看见了安永丰。 个个喉咙翻涌,连滚带爬离开小佛堂,在院中剧烈呕吐起来。
第204章 仗人势,狗一般 翌日,汴京的茶楼酒肆聚集了不少书生才子,在其中侃侃而谈。 一身形肥胖男子,坐下后摇着扇出声,他说:“想必昨夜的事儿大家都听说了。” 那自然是听说了,廷尉府安大人害得前太子剜眼而亡,昨夜沈相爷以牙还牙将安大人给凌迟了。 那场面见到的人非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今晨暗刑司的人去抬尸体,连常年办案的锦衣卫都忍不住吐出了黄胆水,可想而知有多不成人形。 这都说安大人秉公执法,沈相爷和蔼可亲,如今看来不过以讹传讹,说不准都是一路心狠手辣的货色,之前那太子还生剥人骨,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不过是如今被揭示出来罢了。 正说着,茶楼屏风后又出现一个面容儒雅的青年,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挂着绣山水的荷包坠着流苏,大家伙儿都看过去。孔青面带笑意,这才说:“兄台所言甚是,此事圣上定会给出一个结果。” 众人附和,孔青其人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又得汴京才子尊崇,是以他说的话从来都是有重量的。 “就算圣上病重,那沈相爷和安大人也不能如此乱来!”又有书生站起来:“私自对人凌迟用刑,按律当诛,可人家位高权重,谁敢?谁敢 去说这话?圣上是宅心仁厚了,可朝堂之上谁敢与这样的刽子手相处,这叫文臣武将岂能不弹劾沈相爷?” “说得有理,这手段也太害人了。”有书生说。 “眼下丞相府还没有动静,沈相爷今日称被栽赃陷害,气病了都未去早朝。”又有人说。 大家群情激奋:“我看沈相爷是心虚,这法不责众,咱们该联名上书暗刑司,让顾指挥使问一问圣上!” “孔公子觉得呢?” 孔青很是平和:“此事的确需要一个结果,咱们都是平人,如何能斗得过权贵。” 许是这话点燃了青年书生们的一腔愤懑。 “孔公子不去,我们去!” “对,我们去!” …… 沈相今晨被弹劾,而昨夜的安永丰才初窥到真相。 小佛堂灯烛晃眼,安永丰带着藏好的东西准备奔逃,一抬头入目的先是一抹青衣,再往上是一只握着弯刀的手,指尖白皙,继而是一张莹莹如玉又熟悉的脸。 外边还刮着风,堂内又闷又热。 姜藏月看着眼前人没什么情绪,只是忽而又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逐鹿者,不顾兔。 爹爹与她谈及道理时,她刚过了五岁生辰。手里还捏着一串糖葫芦,只记得那味道好甜。 爹爹问:“月儿有话跟爹爹说?” 姜藏月咬了一口糖葫芦,脆糖在口中化开,说:“逐鹿者,不顾兔是什么意思?” 爹爹宠溺一笑,将她抱起,说:“我们月儿小小年纪也能问出这么深邃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想要成功,要盯紧目标,全力以赴。” 姜藏月晃了晃小腿,又咬了一大口,手搂住姜彬安的脖子笑:“所以爹爹很认真的在当大将军,帮皇伯伯做事哟。” 她在想,她往后也要盯紧目标,全力以赴做好一件事。 如今她正在做。 姜藏月微微偏头,看着安永丰,目光淡淡。 安永丰的动作停在原地。 他手上狼狈抱着木盒,发丝略显零乱,大约是烦心沈相之事一夜未眠而显得憔悴苍老,待看见她时,更是一惊:“姜月?” “不。” “是姜藏月。”姜藏月只言。 安永丰面色一白:“你没死?” 姜藏月垂眸。 “你信不信老夫喊一嗓子直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安永丰声东击西,手却伸到身后,摸出一把匕首疯狂向她刺来:“你去死吧——” “你想杀了我。”姜藏月指尖摩挲着弯刀:“可你做不到,你杀不了我,长安侯府也不会绝种。” 安永丰还没看清眼前人动作就狠狠摔飞了出去,并发现自己的喉咙不能说话了,他惊恐往佛堂角落缩去。中堂呼啸而过的风声浸透他全身,让他骇然起了一身细密鸡皮疙瘩。 “十年前我死了全家。” 安永丰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佛堂里那慈眉善目的观音像也笑得诡异,青衣少女一步步靠近,情绪不起波澜。 他当年诬陷长安侯府又将其家眷做成骨雕之时,可绝没想到还有今日这么一回事。 安永丰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地喘息声。 他背后全是冷汗。 姜藏月端详着他,像是孤狼观察着猎物。 “长安侯府功高震主,可我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太多人盯上了,盯上的不只是他,更是你,以及太多人赤果果的欲望。” 安永丰忽而细微抽搐几下,嗓子里出现腐蚀火辣的感觉。 他只能被动听着面前人说话,皮肉在一寸寸腐烂。 “那样的眼神真的很恶心,贪婪自私,又偷摸鬼祟,妄图在背后做尽小人就能将人拉下来。” “当然,你们成功了,成功将人拉下来,并且继续掩盖真相,试图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年我问过自己,活着有用么?能不能报仇?” “很明显稚子不能,可不能就更要去试试。” “所以我去试了,将这些人一个个拉下来,最后才发现——” “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安永丰因为太过痛苦,神情看不出是哭是笑,可他能看清楚眼前人几近癫狂,所有的恨意在今夜都不再掩饰。 “长安侯府倒了,他背后的士兵想要活下去,他们的家眷也想活下去,可惜他们庇佑长临却没人庇佑他们。最后只落得个命如草芥。” “他们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养活了一群伥鬼。” “将军百战死称忠义,落在长安侯府怎么就成了谋朝篡位,真的谋了朝篡了位?” “嗬嗬嗬……”安永丰说不出半个字。 外面的风声刮了好久,像柳絮,连檐下铜铃都不曾响过。 姜藏月擦拭弯刀的动作停下。 “快了,沈傅,司马泉和纪鸿羽都会去陪你,我日夜盼着仇怨得解,一日日熬着,熬得不像个人,也成了如今模样。”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安永丰有些睁不开眼,他仿佛闻到了长安侯府血流成河的味道,那人血将他口鼻淹没,再不得喘息。 那些日子他早就忘了,远得就像一场梦。 他想要往上爬,于是跟沈相同流合污。 沈傅笑意掺杂了狠绝,说:“安永丰,你可想好了,扳倒长安侯府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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