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槅门外是可供观赏小坐用的栏杆。她跑到栏杆处,把头伸出老远,勾着脖子看下面,却只闻鼓乐铿锵,什么也看不到。一时间心痒难耐,回头怂恿诸女郎道:“听说那位张郎君貌比潘安,他舞剑,阿妹们可要与我一起去看看?” 裴妍惊诧地捂嘴:“貌比潘安?”阿茂哥何时这么出名了? 河东公主扬眉,一指裴妡,道:“阿妡说,她听你说的。” 裴妍看向裴妡,她怎么不记得了。 裴妡吐舌:“阿姊忘了?那天你自己说的,‘那个整日里只知涂脂抹粉跟在贾表哥身后的潘岳怎么能跟张郎君比’?” 哦,还真是她说出去的! 在座的女郎都是天之娇女,名门闺秀,平时有长辈盯着,言谈拘谨得很,能像今天这样没长辈看着的日子不多。被韩芷这么一撩拨,一时间,除了已经嫁为人妇的始平公主与崔氏,其余女郎都有些蠢蠢欲动。就连裴妍和裴妡也想下楼去凑热闹,看看张茂舞剑是怎样的。 河东公主率先起身道:“对,我们在这干坐着有什么意思?也下楼看看郎君玩得什么。” 始平公主嗤她:“你啊,看其他郎君是假,看赤龙才是真吧!” 贾后一直想让河东公主与王导议亲。只是琅琊王氏已经分别与太子和贾家联姻,实在没必要再推出王导这个麒麟子,因此一直找借口敷衍着。 河东公主脸上泛红,嘴上却硬气:“赤龙有什么好看的,王郎体胖,我要看的是貌比潘安的张郎君!” 这帮在室的女郎们年岁都不大,最小的王和风才八岁,最大的韩芷也不过十三,都没有到及笄的年纪,虽说个个打扮得钗鬟云鬓,但从年龄上讲仍属垂髫女童。 始平公主和崔氏对视一眼,都没有反对。 因此,当郎君们散着外袍,和着鼓乐,敲着酒爵,津津有味地欣赏张茂舞剑时,门口槅门外,却突然冒出四个簪花女童来! 张茂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早早就看到了这四个小女郎鬼鬼祟祟地趴在门边偷窥自己。他眉心微簇,剑花一收,停在了中央。 诸女郎都有些失望。 尤其韩芷,眼放春光,直勾勾瞅着张茂不放,心里痒痒的,眼前这张小郎玉树临风,辉光耀目,若朗月繁星,果然貌比潘安。不!潘安这小白脸病恹恹的,可没他来得俊!在座的郎君除了他外,皆是王孙贵胄,有三个还是司马家的诸侯,可是竟无一人之气度能超过这个小清客的!真是怪耶!唉?这人怎么不接着舞了呢! 诸郎君也大吃一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小女郎们,吓得他们纷纷抬袖整理仪容。 因着赴宴的郎君年岁不大,且都带着自家女眷,因此,这次赏梅宴除了奏乐的伶人,并未安排歌舞伎助兴。可是儿郎们刚才饮了不少酒,一个个酒憨耳热,贾谧刚刚还差人去寻寒食散,这仪容上,就有些衣冠不整了。 韩芷却不顾他哥贾谧尴尬地眼神,大方地行到张茂面前,对他行拱手礼,赞道:“郎君的剑法犹如骇浪惊涛,小女佩服。” 张茂内里骇然,面上却八风不动,淡然回礼:“女郎谬赞。” 裴妍也上前夸他:“阿茂哥,原来你的剑法这么好!” 裴妍夸得直白。张茂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红晕,道:“元娘亦谬赞。” 王导却哈哈大笑起来,鼓掌道:“醉意横发斩巨鲸,骇浪惊涛笑凌云。茂郞一人的剑术,可当百万师,实不必自谦!”王导的话既肯定了张茂的剑术,又缓解了女郎突然现身的尴尬,一时间,场面重又活络起来。 来的四个小女郎,除了韩芷年岁略大些,余者都是稚龄女童,又都是席上诸郎君的姊妹(侄女),彼此间都是姻亲,郎君们也没有多忌讳。 裴该干脆命从人在成都王、王导、贾谧还有自己之后设副席,中间连草席都没有挂。 于是裴妍和裴妡心满意足地坐到了裴家兄弟身后。裴妍旁边就是同样坐在副席的张茂。 许是刚舞完剑的缘故,张茂头上出了些微薄汗,裴妍坐定的时候,他正拿巾帕拭汗。 裴妍有些担忧,他记得顾郎中给张茂正骨时,张茂也是这样一头的汗。她小声问他:“阿茂哥,你的腿伤还好吧?三哥真是,怎么还安排你上场呢!” 张茂愣了下,见裴妍担忧地盯着自己曾经受伤的腿看,心里一暖,露出一抹浅笑来,安慰她道:“早没大碍了,舞剑正好可以活动筋骨。” 何况,今天的宴席,在座皆是王公贵胄,裴三郎请他舞剑助兴,实则是给他扬名的机会!不出三日,王导夸他剑术的那句:“醉意横发斩巨鲸,骇浪惊涛笑凌云。”以及“一人可当百万师”的批语,必会随这群赴宴的郎君和女郎,传遍整个京洛!裴三郎是在给他养望啊! 这些,裴妍是不会懂的,她只是单纯地心疼张茂的腿伤而已。 这一厢,他们低头交流。那一厢,密切关注张茂的韩芷却急死了。她是贾谧的妹妹,自然坐在兄长身后。贾谧和裴憬都在末席上,中间隔着宽敞的花厅。 韩芷但见张茂时而对着裴妍微笑,时而与她低语,关系亲近得很,自己却只能遥遥相望。她暗送那么多秋波,张茂却一眼都没有看自己,甚至可能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韩芷的气性便上来了。她有些愤愤地瞥了对面的裴妍一眼。自从王衍给裴家姊妹“如珠似玉”的批语传出后,京里对这对稚龄女童的盛赞就没有停过。对此,韩芷很不服气。八九岁的小屁孩,哪里看得出贤愚美丑?那王家阿翁闭着眼睛说瞎话,不怕闪了舌头! 她恨恨地拽过自己的一缕青丝绕着指头,暗自琢磨,论长相,裴妍还没有长开,自己却已过了簪钗之龄,光这容貌气度,也当是自己更胜一筹。定是方才张茂一直低着头与自己说话,没能好好看自己的缘故! 可是,那么多儿郎女眷,怎么才能让茂郞看到自己呢? 韩芷眼珠一转,这次宴会不是他哥给成都王赔罪来着,那她身为妹妹,是不是也要做点什么向成都王示好?她与她母亲一样,是一个大胆又自我的女子,想到什么就去做了。 于是就见韩芷袅袅婷婷起身上前,在诸人惊疑的目光中,对着上首成都王福礼:“小女闻大王精通舞乐,特备《明君舞》,请大王品评。” 贾谧脸色煞白,歌舞奉乐乃艺伎所为。她这个妹妹,平日里轻浮浪荡也就罢了,自有母亲和皇后罩着她。 可今天外男俱在,尤其成都王与自己还有过节,她公然为成都王献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贾家准备献女求和,与成都王联姻呢! 成都王也一愣,与琅琊王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哪家正经姑娘,会在外男面前主动献舞的?不过联想贾家的家风,倒不觉意外。 二王脸上未显,心内却鄙夷之。 成都王假作客气,温声对韩芷道:“女郎所求,敢不从命?”又命贴身奴仆传令侧室伶人改用胡笳演奏《明君舞》,还送上了乐舞用的琵琶。 贾谧已经气得快吐血了。这个《明君舞》本是他的死党石崇所做的诗文,表现的是汉代昭君出塞的故事。诗成后,石崇命爱姬绿珠编成歌舞来表演,因要避司马昭之讳,故而名《明君舞》。 贾谧平时跟二十四友在金谷园里,没少看绿珠和其他舞姬跳这个。那时只觉郎情妾意,潇洒风流,现在轮到自家妹妹献艺,他却只觉丢人。但诸君皆在场,贾谧不便对妹妹发作,只能冷着脸,咬牙干看着。 成都王却觉得分外解气,哈哈!真感谢贾谧有个傻妹妹!他一边看,一边拿玉箸击盘,发出叮叮当当地节拍,好不快活! 此番情形,着实诡异,其他郎君哪敢多言,只好就着响起的舞乐,硬着头皮观赏场上韩芷歌舞。 韩芷对此一无所觉,她满腔柔情,都放在裴憬身后的张茂身上呢! 韩芷继承了她父亲的好皮相,长得明丽妖冶。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腰肢似绿萝,媚眼相看好的时候。就见她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朝上首二王躬身行礼。 旋而舞步轻扬,伴着乐声,且歌且舞起来。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一舞辞汉,故土难离,回首频频。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一舞跨鞍,奔赴匈奴,家国陌路。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一舞望乡,大漠孤烟,春风难度。 “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一舞奔云,山长水远,魂牵梦萦。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一舞入林,长眠他乡,狐死首丘。 韩芷敢当众跳这个,必有其过人之处。不长的明君五弄,被她以歌舞的形式,将王昭君出塞的凄凉、惶惑、忍辱、思乡到最后的绝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待她一曲舞毕,诗歌造诣颇高的河东公主、裴妡还有王和风已经泪流满面。 裴妍学问不好,里面的歌词她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她被韩芷和胡笳所营造的凄美氛围所感染,眼眶不由得也湿润起来。 “善!”王导率先鼓掌。 他起头后,诸人才回过神来,纷纷附和。 成都王本是抱着戏谑的态度,玩笑着观舞,然而不知何时起,他也被韩芷凄凉的歌声、柔美的舞姿所吸引,击盘的玉箸“叮当”落地而不自知。 曾鄙夷过韩芷的琅琊王此时亦忍不住叹息王昭君的命运:“贤哉明君,哀哉女子!” 其他郎君亦是如此。 就连冷然旁观的张茂,也不得不承认,韩芷的这曲《明君舞》,大善! 唔,他放下手中酒盏,从善如流地跟着诸人鼓掌,眼神却瞥向末座的贾谧,心下感叹,有这么个妹妹,不知是福是祸啊! 贾谧本怨妹妹轻浮不自持,待看到诸郎君被韩芷的歌舞所震慑,一下子又开心起来。他的目光悄悄自裴家姊妹俏丽的小脸上转过,哼,什么裴氏双姝,如珠似玉,都比不上她妹妹,一舞震京洛,哈哈! 他清清嗓子,假作谦逊地对成都王道:“阿妹技拙,有辱大王视听!” 成都王尽管心里不爽,但有诸郎君见证,佳人佳作,容不得他诋毁,只得中肯地品评道:“韩女郎舞技超群,颖平生罕见,当为京洛第一!”连小王的自称都省了,这番态度,是真的拜服。 贾谧见好就收,哈哈一笑道:“大王谬赞!” 其余诸郎君亦纷纷逢迎抬轿,夸得贾谧和韩芷喜笑颜开。 贾谧心里别提多得意了,今日之后,他妹妹第一佳人的美名定传遍京畿! 韩芷偷偷看向对坐的张茂,却见张茂依然未看自己一眼——他正坐在裴憬身后,向他解析刚才曲中诗句的奥义…… 韩芷只觉一腔柔情错付,芳心零落成泥。她自小身世好、长得美,父母兄弟皆宠着她。贾家清客很多,年轻俊俏的更是不少,男女大防却不严,但凡她看中的郎君没有不为她折腰的。就连与他家有仇的成都王,方才不也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大加赞赏了吗?像张茂这样不为所动的,还真是独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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