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见张茂无声地跪在张司空的墓前酹酒,知他在为张华感伤,叹道:“赵王已死,司空家的二郎在凉州过得很好。张大人泉下有知,当能瞑目了。” 真是如此么?诛了首恶,便能瞑目?可那些未尽的功业呢?未酬的壮志呢?如何圆满? 张茂静跪良久,指尖轻轻抚过墓碑上斑驳的刻痕。那上面只简单刻着“晋司空张华之墓”,既无谥号,亦无生平功绩——仿佛这黄土之下埋着的,不过是个无名之人。千百年后,谁能想到,这光秃秃的圆冢之下,葬着位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却半路中殂的大才呢! 春风掠过墓前的松柏,招魂幡簌簌作响,似有亡魂低语。 既要保全自家,又要建不世之功,难啊…… 眼见着上巳将至,府中上下也跟着忙碌起来——既得为主家在京城的最后一个节日做好准备,又要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收拾安排。 裴妍应诺,趁着春风,带着张茂到觐真观赏景摘果,到洛堤边折柳放风筝,还去醉仙楼品了炙羊肉。 上巳这日,洛水之畔,依然拉满了各世家豪族的步障。只是今年,巨鹿郡公府未与河东裴氏合帐,而是设在长沙王与东海王左近,占据了风景绝佳处。裴妍因家里人口简单,并未单独设帐,而是直接蹭了娘家的。 司马乂将新婚妻子及两位王子托付于裴妍,自己则与张茂屏退诸人,闲坐吃茶。 “长安与邺城再募府兵,二王恐有登高之意,不得不防。”张茂低声提议,“成都王欲争皇储,士度何妨假以名位,待局势平稳,收回便是。” 长沙王却坚持:“若兵强便能扰乱纲常,祸头一开,日后朝无宁日矣!” 司马乂说的不无道理。张茂却不敢苟同——未及来日,何谈来日?先保住眼下,才有命谈将来!只是他知道这也是台城诸府君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考量,他言尽于此,不好再劝。 那边厢,裴妍将两位王子交给裴该,又将王妃郑氏引荐给诸人。 郑妃是京城闺秀,大家从前在筵席上都见过的,并不陌生。 席间,裴妍见她寒暄时,有意无意地避开始平公主,不禁有些奇怪——二人应该没有过节呀? 她趁空隙悄悄问始平。始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撩起自己腰下悬着的香囊,好笑道:“怕不是因为这个?” “我今日戴的灵猫脐香,味道有点类麝,郑妃想来欲得子嗣,又年幼未及细闻,这才惹了误会!” 哦!裴妍恍然大悟,又有些好笑道:“她才多大?刚及笄吧?成婚才多久?居然急着要孩子了?” 始平瞥了她一眼,特意将她拉到边角,沉声劝她:“子嗣何其重要,也就你不上心!此番回凉州,可得好好调养,我们都盼着你的喜讯哪!” 这是实话。从前裴妍是否有喜、在张家是否站稳脚跟,与二房诸人关系不大。而今却不同——公主与驸马的孩子安危荣辱皆系于裴妍身上,她在张家的地位直接影响了裴家在凉州的前途。如何能不着急? 裴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点了点头。 帷帐忽而被人从外面撩开一角。 刚度完婚假、已做妇人装束的容秋见到一个脸盘圆润、面色可亲的婢子进来。她一下子认出,那是裴妃的贴身婢女。 裴妍当即起身随她前去——东海王府的步障就在隔壁不远,即便裴妃不着人来请,她也预备过去打个招呼的。 裴妍本以为东海王府的步障里定是热闹非凡,毕竟司马毗父子的后院里女人众多。没想到里面空落落的,就裴妃一人端坐其中。 “咦?其他人呢?”裴妍好奇地问姑姑。 “我嫌她们吵,打发她们出去游春了。”裴妃一边拉着她的手坐下,一边将烹好的热茶递给她,“你就要远行了,我们娘俩下回吃茶不知何时,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 这话说得裴妍一阵伤感。洛阳城里她最放心不下的长辈便属裴妃了。即便王夫人,她更多的是敬重,而非孺慕。 “姑姑,京城水深,天家富贵不易得。不若早回东海,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她忍不住劝道。 裴妃眉头微动——裴妍说的她何尝不知?只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丈夫、儿子皆是争强好胜之人,不肯舍弃京城的权势富贵,硬要与群狼争食。我一个人如何独自逍遥?况且,我在京城,好歹还能看顾他们一二。若回了封国,收不住他们的心思不说,他们倒了,我能置身事外还是怎的?”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裴妍却听出了话里的绝望与无奈——裴妃的丈夫与儿子没给她做主的机会,他们的成败却直接连着她的性命! 裴妃的命,不,是天下女子的命,在父,在夫,在子,似乎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的裴妍算是深刻体会到身为女子的悲哀。她与裴妃一样,识得,却破不了。 “不用担心我,”裴妃见她陷入沉思,怕她难过,平声开解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姑姑答应你,真要走到那步,定会设法保全自己。” “好!”裴妍重重地点头,杏眸沁泪,却什么也做不了。她自己也不过是这世道中万千女子的一员,即将被命运的浪潮推往新的疆场…… “差点忘了!”裴妃一抹眼角,忽而转了话题,将手边的一个黑漆匣子推了过来,“这是阿毗要我给你的。” 那匣子四角嵌着彩色的螺钿,打开来,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的水玉原石。不同于以往的五颜六色,这次的水玉皆是几近透明的原色,片片冰心,晶莹澄澈,在春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 “他人呢?”裴妍的指间摩挲着匣子上的云纹,状似无意地问起。 “他说,该讲的都讲了,该交代的也已交代,见面不过徒增伤感,不如,就此别过。”裴妃轻叹一声,目光柔和地看着裴妍,“这孩子从小骄矜,心里再不舍,面上也要装得云淡风轻。” 裴妍垂眸,指尖轻轻抚过匣中冰凉的水玉,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她与司马毗自幼相识,虽未成眷属,但谁能否认那段纯粹无暇、冰心澄澈的少年情谊呢? “替我谢谢他。”她合上匣子,抬眸对裴妃笑了笑,“我用它打磨一套茶具吧!兴许哪天姑姑来凉州做客,我用它陪姑姑吃茶!” “善!”裴妃破涕为笑。彼此皆知,这话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然而,留个念想有何不好呢? 离开京城这日,浩浩荡荡来了不少人,往常沉寂的西郊突然热闹起来。 此次西行,本就附庸众多——各家皆有不少婢子部曲随行,加上各类财货家当,一眼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商队出发西域了呢! 日头渐升,长沙王领诸僚与张茂话别,帝后亦派大长秋前来送行,可谓给足凉州脸面。 相比官家的隆重,女眷这头则显得凄风苦雨——裴妃握着小郭氏的手,无声叹气。始平公主则一手一个,紧紧搂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泣不成声。 裴娴拉拉裴妍的衣袖,示意她看日头。裴妍却摇了摇头,不忍催促——让她们多看一眼彼此吧,世事无常,兴许转身之后便是永别。 忽而,裴妍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在远处那道熟悉的背影上——司马毗不知何时来的,正背对着送行的人群,独自站在一株老柳下。春风拂过,柳枝轻扬,他的衣袂也随之翻飞,却始终没有回头。 她的手不自觉握紧腰间新配的水玉禁步,指尖微微发白。姑姑说得对,他向来如此,骄傲得连告别都不肯给一个正眼。 “启程吧。”张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而坚定。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混着马蹄声,如同一首离别的挽歌。 裴妍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马车。就在车帘垂下的瞬间,她似乎看到那柳树下的身影终于侧了侧头。 “元娘,可要再看一眼京城?”容秋忍不住小声问道。 裴妍摇头,看或不看,洛阳就在那里,王侯将相皆是过客,何况她们? 车窗外断断续续飘来一阵琵琶声。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正在弹奏《折杨柳》,凄清的调子混着漫天飞舞的柳絮,将整个车队都笼在迷离的春色里。 “过了金城关,就是凉州地界了。”车厢里,小郭氏闭目养神,裴憬则闷头研究着舆图上的墨线。羊皮卷上,“洛阳”两个朱砂小字正在他的指尖渐渐远去。 一股迟来的悲意笼上心头,裴妍突然掀开车帘,回望身后,漫天的烟尘里,洛阳城郭的轮廓正渐渐模糊。她望着望着,忽觉颊边一凉——方才忍住没落的泪,而今补上了。 车窗边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张茂勒缰缓行,与马车并辔。他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山河,刻意留了片刻沉默,才开口道:“洛阳柳絮,凉州黄沙,各有风致。阿妍,待到了姑臧,我带你去看祁连山雪。” 他在宽慰她。 “好!”裴妍一抹颊边残泪,露出一抹浅笑来。 车马搅起的漫天烟尘里,她依稀又听到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那女眷又唱起了小调,聊解旅途烦闷。 咿咿呀呀声中,残留几截断句,压碎了沿途的折柳,道尽了故人心扉—— 水玉匣中贮冰魂,柳枝影里送离人。 梦回洛京西厢月,独照祁连半生雪……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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