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上,裴憬从张家回来,特地给裴妍送来不少凉州的土产。 裴妍特别喜欢其中的一种类似胡饼的吃食,乍然摸起来硬邦邦的,但是烤过后分外香脆。 裴妍又问起张茂的家人,裴憬挠了挠头,道:“都挺好的,马夫人还特地下厨做了些凉州菜给我,阿茂的姊夫也很有趣,他于数算一道,亦很精通呢!” 裴憬还绘声绘色地说起张家从西域带回的胡姬,说起宴席上喝的红葡萄酒,以及各类西域美食,让裴妍很是心动,后悔没能去张家见识一番。而裴憬却抱怨裴妍一行去公主家没提前跟他说一声,他还惦念着公主家的饭呢!兄妹俩互相埋怨了很久,都很为没能去成对方的饭局而遗憾…… 不知不觉便到了元正,天还没亮,郭老夫人就携一家老幼,带着早就准备好的节礼,赴宫中参加朝会。儿郎们由裴頠领着,在前朝候命。女眷在郭老夫人的带领下,自是往皇后的长乐宫去。 裴妍和裴妡身上并无品秩,朝会上本不够格觐见皇后。但她们既是皇后的娘家亲戚,又是始平公主的婆家小姑,因此一踏入宫门,就被河东公主派人接走了。 河东公主住在长乐宫西侧的临华殿,距离皇后的显阳殿不远。贾后生有四女,除哀献皇女早夭外,弘农郡公主和始平公主均已下降,只有河东公主还养在身边。因此,贾后对这个幼女分外照顾,临华殿的规制摆设比起显阳殿来不遑多让。 裴家姊妹到的时候,殿里已经坐了不少女郎了。与裴家姊妹差不多,都是身上没有品级,却又与帝后沾亲带故的女郎。 裴妡是河东公主伴读,对临华殿非常熟悉,算是半个主家,一到殿里,就和先到的王清风一起,帮着公主招待起客人来。 如此,裴妍反而落了单。好在这里的女郎大多是她熟悉的。她旁边就坐着上回一起去温泉别庄的韩芷和王和风。 韩芷到的最早,她娘与皇后是亲姊妹,她哥又是贾家嗣子,因此每次他们家觐见帝后都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可怜她这个夜猫子也跟着遭罪,昨晚几乎没睡,现在正困着呢。她早就坐得不耐烦了,却也知道这朝会得从早坚持到晚,只好撑着应付。 身边倒是有不少想来套近乎的女郎,她敷衍几句后就失了耐性,干脆一屁股坐到清清静静的王和风旁边。 王和风年龄小,人也柔静,没那么聒噪,韩芷很满意地闭目养神。 然而当裴家姊妹来了后,韩芷却突然两眼放光,立时来了精神,主动起身把落单的裴妍拉到自己身边来坐着。一旁的王和风见状,还很给面子的往旁边挪了挪。 韩芷热情得与裴妍寒暄。裴妍却困着,对韩芷有一答一,脑子晕乎乎的。 韩芷绕了半天家常,状似无意地问起裴憬和张茂。 裴妍道:“阿兄跟叔父还有哥哥们去了前朝,阿茂哥回了自己家,约莫下旬才能回来。” “这么久?元正前后不是只有各三日假来着?”韩芷有些失望,还以为正月聚宴能遇上他的说。元正官假不过七天啊! “听叔父说,张家年后要办喜事,故而回得晚些。” “什么!张茂要成亲了?”韩芷大惊。 “不是他,是他大哥,张家大郎。”裴妍解释。她想起什么,接着道:“表姐竟然不知道?听说,他家阿嫂与你家还是同宗呢!” 韩芷瞬时两眼放光,一下子来了兴致:“哦?有这事儿?”他哥现在是平阳贾氏的宗子,没听说族里有哪家女郎与姓张的人家联姻啊! “唔,听说是凉州贾氏?”裴妍也不确定了,她只是在阿母跟乳媪聊天时搁旁边听了两句。 贾家在凉州还有分支?韩芷仔细记下了,准备回去问问他哥。平阳贾氏家大业大,旁支庶亲众多,未必全都来往。但如果是张小郎阿嫂的娘家,若阿兄能派人出个场面帮衬一把,自己不是也能卖张家一个大人情?更重要的,这么算来,她与张小郎也算姻亲了呢!来往起来岂不是更方便?韩芷高兴地想。 这一厢姊妹闲话家常,热热闹闹。那一厢,前朝却刀光剑影,暗流涌动。 原来,司空张华作为三公之一,本当座次在前,但内侍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把鲁国公贾谧的座席调到了张司空之前。如果贾谧有点城府,坚辞不受,反倒能成就美名。可他却看都没看,大大咧咧地直接就座了。 张司空无法,只得坐到贾谧之下。如此,张司空就与裴頠相邻,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笑笑。 座次问题,天子痴顽,没人提醒他也看不出来。张司空出身寒门,在世家面前一向谨小慎微,这种事儿他早就唾面自干了。裴頠则秉持中庸之道,除非原则问题,否则不干己事不张口,何况贾谧还是他亲戚。至于明哲保身如王戎之流,那就更不可能开口了。若无人追究,这事也就掩下了。大年夜的,天子正乐呵呵地收礼,谁也不想找事。 偏偏太子司马遹不这么想,他早就看贾谧不爽了,正愁抓不着他的错处呢!这厮自小就跟他争东争西。明明只是一介外戚,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嗣子,居然敢处处跟他叫板。这些年,若不是皇后之母郭老夫人处处斡旋,他俩早打起来了。 说来也是奇事,太子看不惯贾后,连带着看贾谧也不顺眼,但他对贾后的母亲广城君郭槐却很尊崇。当然,这也与郭槐自小就护着他有关。 太子的生母谢氏本是屠户的女儿,因缘际会入宫为婢。因姿色俏丽,性情温婉,被先帝看中,派到还未大婚的太子、也就是今上身边,教导床帏之私。没想一来二去的,就怀上了。贾南风悍妒成性,入宫后,暗地里对曾经伺候过今上的宫人大加戕害。自知怀孕的谢氏无法,只好带着身孕躲到先帝宫里,寻求庇护。先帝就把她托给了当时的皇后杨芷照顾。于是谢氏就在杨皇后的庇护下,平安诞下麟儿,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在太子长到五六岁时,先帝才把入宫多年,依然无子的贾后叫到跟前,把太子托付给她,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警告。贾后再狠绝,当着先帝的面,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认了。 先帝在时,贾后还能装装慈母,但是先帝薨逝后,贾后立刻废杀了已经升格为太后的杨氏,又对太子及其生母谢氏百般刁难,若非广城君郭槐处处劝谏,护着太子母子,只怕如今太子也已遭毒手。 但是,太子尊敬郭槐,不代表他能放过贾谧。尤其如今贾谧犯错在前,正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发难,更待何时? 于是,他不顾张华摇首示意,起身向天子弹劾贾谧,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今鲁国公枉顾尊卑,越位司空,是为跋扈!不敬三公,不守卑职,是为恣睢!臣请陛下责问之!” 此言一出,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在座的臣工恨不能把耳朵捂上,大过年的也要斗,能让人过点好日子不? 今上也愣了。他指了指脸上被气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贾谧,问一旁的黄门侍郎卯穂,疑惑道:“阿谧坐错了吗?” 卯穂只觉头疼,他若说贾谧坐错了,就是得罪贾家,若说坐对了,就是得罪东宫!好在他能从今上还是太子时一直侍奉到现在,连贾后都对他敬重三分,靠的就是难得糊涂。 就见卯穂眯起一双绿豆大的眼睛,往贾谧的方向看了半晌后向皇帝告罪道:“老奴近些年目眩眼花,鲁国公座次如何,实看不清楚。” 皇帝一愣,卯穂看不清楚?于是他又问离他最近的亲家王戎,结果王戎也告罪年老体迈,事物模糊。于是他又问张华。 这麻烦踢了一圈,竟踢到苦主身上。裴頠都能感到身旁的张司空满脸的无奈。 张华明显不想得罪贾谧:“臣不觉鲁国公位次有异。” 太子有些不高兴地看向他。 张华也曾任太子少傅,和裴頠一样,都曾是太子的授业恩师。 贾谧脸上别提多得意了,看向太子的眼神充满挑衅,正欲落井下石怼太子两句,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原是裴頠怕他节外生枝,难得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对于这位出身高门的表舅,贾谧还是敬畏的,只好偃旗息鼓地缩了回去。 天子问了一大圈,见众人都支支吾吾地,就连以中正著称的裴頠,也只是道了句:“鲁国公年少袭爵,骤登高位,有失谦和,或可移位数席,以示椒房慈德。” 天子眯着眼睛逡巡了一圈臣席,上首坐着的一品王公里,贾谧确实年轻得有些突兀。就拿裴頠来说,论爵位只是郡公,贾谧却因是贾家嗣子,年纪轻轻就是国公了。一个晚辈,居然坐到长辈上首去,确乎不妥。 于是天子命贾谧移席,改坐裴頠下首——傻天子记不清官职大小,但是长幼辈分还是记得清的。 众目睽睽,贾谧自知理亏,只好捏着鼻子换了位置。 处理完贾谧,天子又转过身来,有些不高兴地责备太子:“大喜的日子,你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作甚?让你贾娘娘知道,又该怪你多事。” 太子见贾谧错的如此明显,满朝文武、宗亲故旧竟无一人敢指出,偏偏跟他交好的成都王年前被贾后打发去了邺城,他身边竟连一个帮腔的也没有!那个该死的贾谧,除了移席数步外,竟丝毫无损!太子心知再计较无益,只得向今上唯唯认错。 于是席上诸臣工又跟没事人似的,重又推杯换盏,歌舞升平,贺圣上寿,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贾谧表面喜笑颜开地跟同僚觥筹交错,心里却把太子恨得要死。 元正的朝会聚宴一直延续到晚上亥时。回去的路上,韩芷本应与广城君郭槐同乘一辆车,可她借口不敢打扰外祖母休息,硬挤上了贾谧的牛车。 贾谧在大宴上被太子坑了一把,心里正堵得慌,结果韩芷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凉州贾氏的情况。 听妹妹打听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贾谧不耐烦道:“凉州贾家啊,一群商贾,每年都厚着脸皮硬要往我家来送节礼。” “哦?这么说,他们也算我们家远亲了?”韩芷激动地道。 “切,他们算哪门子亲戚?他家祖上不过是贾家旁支分出去的一个外室子,到如今与我们早出五服了,关系远着呢!要不是看在他们每年送礼颇丰,我连大门都不让他们进!” 贾谧突然觉得不对劲,韩芷什么时候关心起族里的事来了?“你问他家干嘛?” 韩芷便把张茂大哥跟平凉贾家联姻的事说了。 贾谧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来张茂是谁。他不屑地一笑:“唔,这两家倒是绝配。” 破落户配商户嘛。 韩芷对哥哥的态度很不高兴,对他道:“大母不是一直说,咱们贾家势力只在京洛嘛,那张二郎的阿耶是征西军司,据说当年在凉州,跟着扶风武王打过不少硬仗。虽说现在赋闲在家,可他在征西军里的故旧不少啊!也许哪天阿兄就用上人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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