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初八是张家大郎迎亲的日子。 裴憬虽是傻子,但他皮相生得好,又出自高门,与张茂有主仆之谊,因此他很荣幸的被邀为傧相之一,早一天就赶去张家住了。另一个傧相也是裴家人——新郎的好友裴邈,也是裴憬的从叔。 张轨的长女张瑗,嫁的雍州刺史唐彬的庶子——太常丞唐熙。夫妇俩也一早携儿女来张家帮衬。 钜鹿郡公裴頠虽未亲至,但着人送上了丰厚的贺礼。有河东裴氏撑腰,张轨这个赋闲的三品武官家居然也门庭若市起来。 婚礼同昏礼,亲迎需到晚晌。但是白日里,张家人依然得应酬前来道贺的亲朋故旧。 张轨并马氏忙得不可开交。张茂和张瑗亦脚底生风,口干舌燥。 青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张寔并裴邈正一左一右压着裴憬背却扇诗。明明昨天裴邈压着他背了一天,眼见着他背上了才放回去就寝的。今早裴邈不放心,重又考校了一遍。谁知裴憬两眼一翻,居然一篇都不记得了! 裴邈恨得想揍人。 裴憬自己也急啊,可是他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记性不好呢,前晚上好不容易背上的东西睡一觉居然全忘啦! 裴憬有些气弱地问裴邈:“邈叔,我跟贾家人拼算数好不好?” 气得裴邈直接动手捶他,诗都背不上,还算数!谁家成亲做算数! 张寔赶紧拦下他:“快别为难亭侯了,却扇时劳驾景声(裴邈字)多做几首就是。”又对裴憬道:“劳驾亭侯帮吾等避棍。” 张寔知道裴憬不是背诗的料,干脆将任务一分为二——裴邈才思敏捷,负责作诗,裴憬愚笨,负责挡人。 至于张寔自己,彼时抢婚盛行,身为新郎的他任务最重,得杀进重围,从女方的闺房里把新娘抢出来! 日暮西斜,很快就到了亲迎的吉时。张寔并两个裴家儿郎骑上高头大马,在一众宾客、部曲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凉州贾家在洛京的府邸行去。 半路上,有亲家故意设下的拦路闲汉,张家毫不吝啬地撒下钱帛买路。 到得贾家时,就见贾府门口围了一众护院部曲,各个手执木棍,严阵以待! 贾家在凉州是出了名的大商贾,府里的护院多用胡人。在当时,胡人的生活环境恶劣,很多都吃不饱饭,只能或被迫或自愿卖身给富豪之家为奴。底层的胡人吃的没有汉人好,所以长得反而瘦弱,故而“大汉”“汉子”多是指汉人。但是胡人天生骨架大,只要他们能吃饱饭,长得就会非常壮实。 贾家护院领头的就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鲜卑胡,名唤汲田,他领着手下约莫数十个胡人,摆出一字阵,架势十足!旁观的宾客看了,都替张家捏把汗——这亲不好抢啊! 好在张家是行伍世家,宾客中亦多武人,部曲也多是从当年凉州军里退下来的兵士。贾家这点阵仗,对于打过不知多少硬仗的张家人而言不过是花拳绣腿。 面对敌情,张寔俨然成了坐镇中军的大将,他一个手势,部曲立刻分裂为四军,前路、左翼、右翼闻声而动,对汲田的胡兵穿插包抄,而他自己则翻身下马,在中路军的护送下长驱直入,轻松入内。 彼时婚礼,新娘家会在女儿闺房外设青庐,外有兄弟侄儿把手,内有同族姑嫂姊妹相陪。 新郎和傧相需先做却扇诗,待丫鬟通传、新娘满意了,再率人与守在青庐外的新娘娘家人假意打上一场,新郎趁乱拽出新娘,然后双双去正堂拜别岳父岳母。 这样的婚俗有展示新郎文武双全之寓意,也是上古抢亲之遗风,好似耍百戏似的,非常热闹。 本来一切进行得挺顺利,裴邈作为裴頠的从侄兼得意门生,才华自不用说,十几首却扇诗信手拈来。 然而当新郎率傧相与贾家人干架时,却出了篓子。 新娘贾蓁的弟弟贾摹,在拦人时,下手太猛,把裴憬的头给打破了,脑门上流了不少血! 诸人都吓得停下手来。 张寔也顾不得抢新娘了,赶紧停下来查看裴憬头上的伤口。 好在裴憬的小厮长河发现得及时,贾摹那棍子刚挨着裴憬的头,就被长河用力挑了出去。不然这一棍子实打实落下来,还不定得伤成什么样呢! 裴邈怒不可遏,狠狠瞪了对面那个小子一眼。贾家从哪里找来的痴子,谁不知道婚礼上的抢亲就是走个形式,图一热闹,谁还真动手啊!要不是看在张寔的面子上他早就派部曲把那臭小子暴揍一顿了——他们河东裴氏何时这么被人欺辱过! 贾摹与张茂一般年纪,还是半大小子,被裴邈凛冽的眼刀吓得浑身一抖,不过旋即又不甘示弱的昂起头回瞪过去,嘴里还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内院的动静暂时还传不到外院去,围观的女眷多是年轻一辈的女郎,没经过什么风浪,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新娘的弟弟把新郎傧相的头给打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坐在草庐里的新娘贾蓁一直密切留意着外间动静。待听得裴憬被打伤了头,暗道一声不好,定是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干的,别人可没这胆量! 她顾不上礼俗,直接冲了出来,在诸人的围观中,贾蓁径自行到伤者身边,急切又不失温柔地询问并查看了裴憬的伤势,待发现裴憬头上伤口不深,血也止住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寔见却了扇的贾蓁蛾眉粉黛,俏若桃李,说话又柔声细气,火气先就消了一半。 贾蓁转身代弟弟向张寔及裴憬赔礼道歉:“阿摹是家中独子,年龄尚幼,平日难免骄纵些,下手失了轻重,郎君勿怪。” 新妇亲自出青庐赔罪,张家人只好见好就收,不然婚礼岂不是黄了? 至于倒霉催的裴憬,还好血止住了,张寔拿干净的帕巾给他裹了头,预备把新娘接回府后再遣人与他疗伤。 若是事情只到这里,也算皆大欢喜。众人只会当做一场小意外。 然而那个贾摹却不干了。本来贾蓁人已经出来了,张寔就想直接领着她去前厅拜别岳父母。毕竟满堂长辈等着,他们在内院耽搁太久,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然而贾摹却不许。他跳将出来,一把拉回贾蓁,蛮横地把她往青庐里推,一边对张家众人叫嚣:“我们平阳贾氏嫁女,哪能这么轻易放人?你们安定张氏不过军户,无礼惯了,今次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士族规矩!”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引得稳健若张寔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还是身为苦主的裴憬期期艾艾地拽着他和稀泥:“罢了罢了,不气不气,大家都是亲戚,有话好好说啊。” 贾蓁亦被贾摹的话吓了一跳。她平时也知道自家弟弟嚣张跋扈,在凉州常有苦主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他居然敢在自己的婚礼上撒野! 于是不等张寔说话,贾蓁先就冷下脸来,狠狠甩开贾摹的手,指着他道:“方才你说谁是军户?” 贾摹自小被三个姐姐宠大,何曾见过三姐这般疾言厉色,气势先就散了大半,结巴道:“自……自然是……张家……” 贾蓁拿一双淬火带刀的凤眼逼视着幼弟。贾摹被制得喃喃闭了嘴。 贾蓁自知,若不能在张寔面前为张家讨回公道,她往后在婆家的日子别想好过,就听她厉声对弟弟道:“贾摹你听好了,安定张氏鼻祖乃秦国宰相讳仪,始祖乃汉室诸侯讳耳。细数谱牒,当世无出其右,你竟敢污其为军户?你这竖子,真真是年幼无知!” 一番话,既为安定张氏正了名,向张寔表明自己的立场,又把弟弟的胡搅蛮缠定义为年少无知。张家自然不会在婚礼上为难一个乡下来的少年。 贾摹被姐姐训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转不过弯来。他是贾老爷与继室所生,且是家里的独子,无论他阿耶还是阿娘,还是上面的三个姐姐,都把他捧得跟眼珠子似的。 他家在凉州是豪富,又号称与如日中天的平阳贾氏沾着亲,是以姑臧城里无人敢惹他。今次,他护送他三姐贾蓁来洛阳成亲。到了中原后,才发现,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来他以为姑臧城就已经是当世第一大城了,待到得洛阳,才知道,什么是煌煌帝都,赫赫威仪! 然而不等贾摹到处走走看看,他爹贾祁就把他软禁在了府中。原来贾祁深知他儿子是个混不吝,生怕他惹上京中权贵,给家里惹祸,于是就刚来那两天放他去平阳贾府送了节礼,此后说什么都不许他出门了。 贾摹更不甘心了!他自认自己是平阳贾氏的亲戚——他过年才给人家送节礼来着。这次他姐婚礼,平阳贾家还特地派人给他们家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如此有来有往的,不是亲戚是什么?他们自己就是高门贵戚呀,怎么他爹却畏首畏尾的?还有他三姐的婆家安定张氏,本来张轨这个散骑常侍在凉州也算人物了。可是来到洛阳后贾摹才知道,这样的三品散职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还不谈那些诸侯王公之类。他觉得他爹真是太糊涂了,大姐二姐长得丑,嫁给蓬门小户也就算了,三姐是他们家最漂亮的,怎么说也该配个高门吧! 因此,今天的抢亲他是憋了一肚子气的,下手自然也重了些。不过他用的是木棒,打得重又能重到哪里去?他有点鄙夷地看了眼裴憬,这个白白嫩嫩的傧相只是头上擦伤了点油皮而已,至于一个个的紧张成这样嘛!她姐居然还从青庐里跑出来训他,真是丢死人了! 贾摹觉得自己简直委屈死了!他姐是自己从青庐里跑出来的,不是新郎从新娘家里抢走的,他不过是想遵循婚俗,把她姐送回青庐,重新按流程走一遍。结果张家人也好,她姐也罢,各个看他跟仇人似的,至于嘛! 后院的事终于传到了前院,就听二门一阵喧嚷,贾家当家人贾祁和继室胡氏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张寔赶紧向老丈人行礼,待听张寔说明原委后,贾祁大惊,被打的可是河东裴氏的郎君啊! 他赶紧向裴憬赔罪:“阿摹年幼无知,冲撞了郎君,某代他赔不是。回头就行家法,叫这竖子知道厉害!” 裴憬回礼,他素来仁厚,自不会与贾摹计较。 贾祁又厉声唤贾摹来赔不是。 贾摹在严父面前不敢造次,只得按下心中不快,心不甘情不愿地向裴憬和张寔道了歉。 一来二去,时间就不早了。婚礼的吉时是号称神算的挚虞亲自卜算的,贾祁信奉得很。他赶紧领着女儿女婿回了正堂,喝了二人的拜别茶,又分别和胡氏对贾蓁叮嘱一番,抹着眼泪,把女儿送出了门。 贾蓁前脚随张寔出门,贾祁后脚就丢下满堂宾客,单把贾摹拎到书房。 关上房门,他一脚把贾摹踢跪下,抄起案上的铜手炉就向地上的儿子砸去,厉声道:“愚不可及!那是你姐夫的傧相,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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