蓿娘比裴符还要谨慎,她让两个小姑娘先牵着马儿走几圈,中途给小马喂几次吃的,待与马儿彼此熟悉了,再上马背。还一再强调,千万不能站在马尾和马头。 牵着马走?俩姊妹对视一眼,都有些失望,好没意思。 然而事实证明,哪怕是牵马,新手也容易出现问题。 裴妡还好,牵着小马转了几圈都很顺利。 裴妍的马儿走了没两圈,却突然不动了。裴妍用力拽了拽,那马儿跟定住了似的,竟纹丝不动。 裴妡奇怪道:“它莫不是累了?” 裴妍自己绕着马儿看了看,想不通道:“它俩一起出的马厩,没道理疾火没累,它累成这样啊。” 两个女郎边遛马边说话,蓿娘就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待看到裴妍的马突然停了,她想到什么,赶紧对裴妍道:“女郎离马儿远点!”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追风的马尾巴下,接二连三掉出无数圆溜溜臭烘烘的马粪,那天东风强劲,把新鲜出炉的马粪扬出好远,而裴妍恰好就站在马尾的侧边…… 就在裴妍闭着眼睛等吃粪时,一个灰溜溜的身影将她大力推到了一边。裴妍踉跄几步,站稳后,才发现是一个灰布麻衣、蓬头垢面的马奴拦在了自己面前,替她挡下了那堆臭烘烘的马粪。 意外来的太突然,裴妡、蓿娘还有风荷雨荷等人,赶紧上前扶住裴妍,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裴妍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方才救了自己的奴隶被一个小厮领着往外走——他太臭了,不能污了贵人耳目,哪怕他刚刚救了贵人。 其时三月,春风拂地,但依然料峭。那马奴虽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臭烘烘的马粪,但走路大步流星,瘦高的个子,腰背挺得笔直的,无半分卑下之态。 裴妍“唉!”了一声,指着那个马奴问蓿娘:“他救了我,把他叫过来吧!” 蓿娘却道:“胡奴鄙陋,何必来污女郎耳目?赏他主家半吊钱足矣。” “胡奴?”裴妍没看到那个马奴的脸,只是从背影看,个头挺大的,就是太瘦,好似冬日里光秃秃的杨树。 “是贩马的马商带来的。胡人善养马,两位女郎手中的幼马就是他喂养的。奴怕新到的马驹不服管教,故而让他远远跟着。” 裴家姊妹俩对视一眼,原来她们牵着的小马驹是他养的啊!裴妍顺了顺追风的鬃毛,追风却有些敏感地越过裴妍看向她的身后——那个马奴远去的方向。 呵,这还是匹重感情的小马! “那个人刚才救了我,阿媪赏他一贯钱吧!直接给他!”干嘛给他的主人呢?救人的是他又不是他主人。 蓿婆却摇头道:“奴隶不得有私财,我们即便给他一贯钱,这钱最后也是要交予他家主人的。何况,一贯钱够买十个胡奴了。” “那就从他的主人那里把他买下来!”裴妍道:“然后放了他,再给他一贯钱。”多么简单的事! 蓿婆迟疑道:“此事容奴禀过家老。” “这有什么好上报的!”裴妍不满道,“不就是一贯钱嘛,从我那里支取就是。” 蓿婆只得照做。唉!这个奴隶简直撞大运了!替女郎挡了些秽物,就能得到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自由身,还有整整一贯赏钱可拿。女郎真是太仁善了! 几句话的功夫,马场上的秽物就被马奴们清理干净了。裴妍和裴妡继续边聊天边牵着小马驹遛弯。 “胡人有黑有白,你说刚才救你的那个是黑的还是白的?”裴妡有些无聊地问。 裴妍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细看,约莫是白的吧。贾表哥府里的胡姬不就是?” 裴妡又道:“据说胡人的眼睛颜色都不一样,有蓝的,有绿的,甚至还有赤色的,跟琉璃珠子似的!” “这么神奇?”裴妍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叫住那个胡奴,看看他长什么样子的。 自马场回去的时候,裴妍远远听到“呜呜”声,似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她循声望去,见几个马奴正拽着一个男人往外拖。 一个马奴没能捂好他的嘴,就听那男人朝自己这里高喊一声:“贵女!”旋即又被马奴们给封了嘴,这回用的是一块麻布,那男人彻底消了声。 裴妍好奇地问身后蓿婆:“那是什么人?” 蓿婆亲自去探了探,回来答道:“是刚才女郎释放的那个奴隶。他想来给女郎叩头谢恩。但此人粗鄙,符管事怕他冲撞贵人,故而遣人拦着。” “哦?他想谢我?”裴妍来了兴致,转头对裴妡道:“你不是好奇他眼珠子的颜色?召来看看就晓得了。” 言罢,吩咐蓿娘把人带到面前。按理,得释的奴隶确也要来感谢主家的。 蓿娘只得道:“女郎稍待,奴命人给他梳洗。”女郎爱洁,那个马奴浑身臭气熏天,别冲撞了贵人。 裴妍和裴妡有的是时间,二人到一旁的厢房里边品茶边等着。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个马奴被洗刷干净后,由裴符亲自领着,带到了姊妹俩面前。 那人刚被裴符教过规矩,高大的个子,别扭地趴跪在地,头贴在松软的蜀褥上。 裴妍好奇地盯着地上的胡奴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奴叫阿訇。祖上是西域石国人。”胡奴地位卑下,拜见贵人,不得直视,只能别扭地低着头。 裴妍不习惯他跪着,头压得那么低,脸都看不见,便命他起来回话。 这个奴隶不似别的奴隶那般矮小,个子颇高,哪怕弓着腰,姊妹俩也正好看清了他的脸。这胡人脸上长了杂草似的络腮胡,看不出实际年纪,只是听声音该是个青年。被洗干净后的阿訇脸色煞白,高鼻深目,赤须卷发。 他迅捷地抬眸瞟了眼面前两个朱唇粉面的小女郎,碧绿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这马奴,和贾表哥家的胡姬真像。”裴妡评价道。 贾谧家养了不少胡姬,都是这样白皮碧眼的。 裴妍点头:“确实,可能西域来的都长这样吧!” 姊妹俩人也看了,就想打发他退下。 那个叫阿訇的奴隶却突然双膝跪地,向二人郑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是货真价实的响头,哪怕隔着蜀褥,都能感受到他那砸地的力道。 “奴本上党羯人,几年前乡里遭灾,奴逃荒出来,本想在外谋份差事,挣钱奉养家中老人,半道却被官府截来卖进马场为奴。算来,奴与乡里断绝往来已有五年矣。奴常因担忧双亲而戚戚不能寐。如今女郎仁义,释奴以自由身,又赠奴赏金,使奴得以回乡奉养家人。奴无以为报,只能扣头谢恩。待奴侍奉老母百年,再来还女郎再造之恩。”这个叫訇的马奴谢道。 姊妹俩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 裴妍没想到自己随手放个奴隶,居然做了一件这么大的好事。一时间,也有些得意。她笑道:“那也是因你先救了我,才有此际遇。”回头又命蓿婆多赏他一贯钱,算是给他孝敬父母的。 阿訇没想到眼前的小女郎不仅人美心善,出手还这么大方,赶紧又多叩了几个响头。 姊妹俩只觉有趣,捂着嘴偷笑。 一旁的蓿婆冷眼瞧着,心想,依这马奴的机灵劲,即便女郎不释他,他也有的是办法自己找出路! 晚晌前,裴憬与张茂双双归来。郭老夫人召他们去内院用饭——裴府惯例,每到旬日,只要没应酬的,都要到老夫人处一起用膳。 席间,裴妍和裴妡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她们白日的善举。 小郭氏和王夫人只当新鲜事听。裴家的几个郎君都是太平先生,没经历过丧乱,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倒是郭老夫人并裴頠听罢,脸色皆有些凝重。张茂亦皱眉,他察言观色地看向上首,见到两个当家人的脸色,心里有数,知道这事必有下文。 果然,席散后,郭老夫人留下小儿子叙话。“五六年前,上党可有灾情上禀?” 裴頠摇头:“未曾听闻。” “哼!”老夫人不忿地顿了顿手杖:“隐匿灾荒,私掳胡人,逼良为贱,上党郡守何敢!” 裴頠摇头:“如今各郡皆由诸王把控,上令不出京畿,倒也未必是府君不作为。” “四野胡人蠢蠢欲动,中原乞活流窜作乱,诸侯跋扈不受节度,郡治乱象初显。太康承平不过十载,就有此败国之兆,悲哉!”郭老夫人叹道。 裴頠皱眉,老夫人说的何尝不是他担忧的?然而如今,上位者依然醉生梦死,浑然不顾苍生,只想着给自己争权夺利!想到此节,他朝老夫人更近一步,低声道:“烦请阿母多为皇后谋,当此纷乱之时,京畿尤不可乱。东宫乃国本,皇后有易储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 郭老夫人微怔,旋即摇头道:“东宫乃今上独子,皇后不至于糊涂至此。” 裴頠凑得更近了,密语道:“以前不会,如今却难说了。前日,儿得知——赵充华有身孕了。” 贾皇后一连生下四位公主,之后多年没有动静,否则何至于立庶子为储!东宫敢对皇后无礼,未尝不是仗着自己是今上独子的缘故。但凡今上有其他儿子,东宫的地位将不再牢靠。 皇后前番册封后宫,未尝没有借腹生子的打算。只要后宫诞下麟子,东宫是废是立,还不是皇后一句话的事? 只是,国赖长君,即便赵充华生下皇子,能否长成尚是一说,贤愚与否,更不可测,岂能与东宫比肩? 郭老夫人叹气:“吾与汝从母几番进言,无奈两宫罅隙已深,皇后心狭,难掩私愤;东宫桀骜,不受规制。中间又有阿午、阿谧混闹挑拨,欲两宫和睦,难矣!” 裴頠无奈,连皇后的亲母都办不成的事,他们这些外臣除了干着急又能怎么办? 屋漏偏逢连夜雨。元正朝会后,皇后与太子之间唯一的纽带——皇后之母郭槐回府就病倒了。其间,御医几乎长住贾府,为她调养身体。裴頠还特地请皇甫神医去贾府替她诊过脉。 皇甫严得出的结论亦是郭槐殚精竭虑,气血两亏,需得静心养气,不得再动肝火。如此,郭槐只能在府里养着,轻易不再入宫。别人也不好再拿皇后与太子的官司烦扰她。 于是,本就与太子有嫌隙的贾家诸人,见天地围着皇后,为她出谋划策。 如今赵充华有了身孕,贾午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方士。那方士隔着帷幕替赵充华号脉,言之凿凿地断定她腹中必是男胎,喜得皇后立刻赏那方士百金! 太子闻言,更是气得连初一的椒房殿问安都不去了!两宫关系可谓冷到极点!即便迟钝如天子,亦感受到皇后与太子之间的暗潮涌动。可他全无办法,只能夹在老婆和儿子之间受夹板气。至于群臣,更是噤若寒蝉,唯恐殃及自己。 两宫争斗的事,虽未摆上明面,但世家彼此联姻,宫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日,朝臣们就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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