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的目光过于赤裸裸,看得徐裂云差一点就破功笑出来。抬手压住嘴唇干咳了两声,才勉强忍住。 皇帝会突然下狠心要那江南官场开刀,最粗浅的原因是户部从江南收上去的税银钱粮一年比一年少,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要是着塘里鱼没了水也没了,这就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更深一层的原因,还是江南官场上下一心,颇有些要连成一块铁板的架势。豪富和官吏不是血亲就是姻亲,从上至下没有他们不能插手的地方。动一动,就拿盐铁织造来做挡箭牌,好似这世上没有他们,整个天下就都维持不下去了。 可殊不知,这世上就没有‘离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的事,陛下之前不动这些人,不是舍不得这些臣子,而是舍不得自己的名声。 毕竟这天下最能唬人的就是读书人的笔杆子,得罪了读书人的皇帝,身后名就算是废了一半。 但皇帝终究是要死的,离死亡越近有些舍不得也成了舍得,毕竟江南的官场眼下不动,等往后新帝登基,这朝廷就越发不归皇帝说了算了。 “裴大人,等会儿还请您带领关镇抚使往鲁府去,关镇抚使抓人,您按着单子抄家。” 裴元深深看了徐裂云一眼,虽然猜到了今晚自己要干什么,但亲耳听见之后心里还是难免咯噔一下,又抬头往关宁业那边递了个眼神。 ‘鲁府?鲁阁老那个鲁?’ ‘对,就那个。’ 鲁阁老做了一辈子简在帝心的宠臣、能臣,要说他的家人族人一点过分的事情都没做过,说给狗听狗都不信。但鲁阁老再怎么在内阁一言堂,鲁家再怎么在南直隶只手遮天,即便是对不起天下人,那唯一对得起也肯定是皇帝。 现在皇帝垂垂老矣,最狠的第一刀就要往鲁家头上砍,还要关宁业去抓人,真可谓是杀人诛心。关家这些年又何尝不是另一个鲁家,这次是鲁家,又岂能说得准下一次不是关家。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不管心里如何万千复杂,在南京城里屹立了百年的鲁府,还是被锦衣卫的缇骑踢开了大门。 鲁家养的护院说是私兵也不为过,整个府邸前后侧门被团团围住之后,前院还冲出来的将近七八十人,想要护着府里的女眷孩子冲出府去。 裴元站在关宁业身边,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些护院被缇骑和厂卫诛杀殆尽,看着那些女眷被吓得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鲁家的罪状和贪酷证据裴元经手得最多,看着眼前的场景裴元心中并没有太多不忍,毕竟这般煊赫巍峨的百年鲁府,也是踩着累累白骨伫立的,这些女眷头上的簪花钗环,都是自己案头上的那些死罪换来的。 “来京城四年,只见过大表哥一次,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次。” 关平业前年回了一趟京城,一是回京述职,二是看看家中年事已高的祖母,之后过了个年便带上妻儿又去了任上。 “大哥在知府的位置上还没待满一个任期,想要回京怕是艰难些。不如等你出京外任之时,绕路去看看他倒是正好。” 关平业跟关如璋的性情相似,却又比关如璋更随和些。当时他回京裴元跟他吃过几次酒,对他的印象特别好。 现在看着眼前慌乱得不像样子的鲁府,裴元就更加希望关家日后能避免这般大祸临头的一天。至少,至少别让自己看见,百十年后的事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 “知府是一府官长,大表哥只要能把所辖之地治理好,回京不回京倒是不那么要紧。” 喧闹间,缇骑拿过来两份册子,一份是被缉拿的名单,一份是抄家的名单,鲁府的很多东西都是造了册的,比起金银更值钱更不能落下的是这些稀世珍宝。 “倒是你,这次回去以后真要好好想想了,这次只是一个开始,就跟戏台子上一样,锣鼓敲响戏才开场,要不要唱下去,表哥和舅父们都得三思啊。” 裴元看了一眼册子,近乎呢喃地把心中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便率先抬腿往鲁府里走。自己不想上戏台,今夜就必须把差事干漂亮,才能去御前讨一个自己满意的官职回来。 江南的风波一时半会儿还传不回京城,几乎半空的京城显得比往日要安静许多,府里连收的帖子都少了大半。 男人们跟着陛下南巡去了,各家各府好像就少了主心骨,有几户人家干脆把府门一关,那架势一看就是家中老爷一天不回来,这大门就不开了。 谢九九对此不置可否,别人家过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下帖子正好,正好自己省了时间出来,还能带着芝娘好生把什刹海护国寺等京城内外的景致走上一遍。 “姐,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啊。” “哪也不去,吃完早饭随我去一趟关府,来了这么久你也该去那边府里给老太太请个安才是。” 关家这次除了关宁业,关如璋和关如琅最终都没有随驾出京。工部尚书实在年纪大了,圣驾还没出京他就因为工部事情太多病倒,眼下工部所有大事小情全归关如璋管着,他想伴驾也走不了。 关如琅则主动提出留守东宫,毕竟眼下是太子监国。二三四五皇子人是跟着陛下一起出了京城,但他们留下的幕僚门客可没走。 这些人明面上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出门,但暗地里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着东宫,东宫现在咳嗽一声都能传成太子病了,还病得不轻,在严学士跟着圣驾南巡的情况下,关如琅不可能再走。 关家两个老爷都没出京,御前的事情就只有从关宁业和裴元这里知晓。即便送回来的家信里并无只言片语,关家也隔上两天就要派人往家里来一趟。 没事的时候常来常往,等到有事的时候两边府里真要传递什么消息,也就不起眼了。 谢九九说要去关府,谢芝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两人带着两个孩子到关府的时候,正好碰上有戏班子进府,说是给老太太唱戏解闷的。 谢九九眉峰一挑,看向出来接自己的小冯氏,“老太太不是不喜欢听戏,今儿怎么有这个兴致。” “先进去再说。”小冯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见了老太太,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118章 戏台子是临时搭的,就面对着颐寿堂后面的院子。 大夏天屋里前后的窗户几乎都打开了,屋里角落都摆着冰盆,几个主子太太身后还站着丫鬟打扇,戏台上的热闹和屋子里的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般规矩大得有些唬人的架势,着实让芝娘开了眼。 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靠躺着,眼皮半耷拉下来芝娘甚至分不清这老太太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还是阿福噔噔噔迈着小短腿凑到庞氏身边,大半个身子都趴在罗汉床上喊太姥姥,庞氏这才哎哟一声笑着把这肉球揽到怀里抱着。 “今儿来得巧,你不来我也是要让人去请的。” “给外祖母请安,哪里敢让外祖母派人去请,外祖母心念一动我在府里就感应到了,这不就赶紧过来了。” “你这猴子,真 把我当外面那些个生意人糊弄是不是。我可都听说了,谢家大娘子长袖善舞,是个极有能为的人,寻常男子都厉害不过你去,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最近听说你张罗着卖地,是手头没现银了?这事我这个老婆子做主叫停了,你也不用往外面去想办法,我这个当太姥姥的难道还能让两个孩子跟着你们夫妻两个吃糠咽菜去?胡闹。” 庞氏很少,甚至可以说从未过问过谢九九在外面的事。 甭管云客来和状元楼生意好不好,也不管这几年谢九九在外面置办了多少产业,她顶多也就是状似无意地问一问关令仪,小两口手里的银子趁不趁手,要是短了千万别到外面去想辙,她的私房里有给裴元准备的那一份儿,尽管来拿就是。 今天突然提起这个,谢九九后脊梁骨一激灵,腾一下就窜起半身鸡皮疙瘩来。这老太太真是人老成精,天天待在这深宅大院门都不出,偏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去。 “老太太这话说得,我都要无地自容了。” 阿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肉球一样靠在老太太身上,抬头看看老太太又扭头看看自己亲娘,再转头冲着坐在一旁的关令仪傻乐呵。 “元哥儿要外任这事我不拦着,非但不拦着,还要催你们赶紧走。” 今年刚听说陛下要南巡,庞氏就知道坏了。从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起,这位爷最拿手的就是这一招,先给你们个甜枣把你们都砸得晕晕乎乎的,然后等暗地里把所有证据都收罗齐了,再一刀砍下来谁也别想跑。 当年齐王跟陛下争皇位就是这么败的,那一次齐王的罪状收罗了将近二百条,奏疏和证据摆在先帝的书房里听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逼得先帝想保住齐王都没法子,只能亲自下旨把齐王送回封地圈禁起来。关家也正是因为那次的风波,被先帝事后算账贬谪去了岭南。 但那就是结束了吗?当然不可能。之后还是太子的陛下和已经被圈禁的齐王,甚至还有远在岭南的关家和太子党,都在不断你来我往的斗争、不断斗争,直至陛下登基齐王赐死,齐王一党被诛杀殆尽,陛下的刀刃才入鞘。 如今这一场戏是老调重弹,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当年的刀而今也成了待宰的鱼肉,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区别。 这其中的道理庞氏早在圣驾南巡之前就跟两个儿子说过了,但两人对此的反应和态度都不能让庞氏满意。 关如璋离工部尚书只有一步之遥,哪怕当年整个关家的教训还牢记在心底,可他眼下不想退也退不了。他也有他的门生故吏,自己要只为了一个还没落下来的刀就这么萌生退意,那些个狼崽子就总有办法把自己绑到贼船上,再没有下船的机会。 关如琅就更没法走了,他当年入了詹事府之后就一直没出来。说白了他就是陛下留给太子的臣子,别管现在陛下跟太子关系如何,当年他进了詹事府,就注定了他这辈子得效忠太子。 太子现在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谁都能走就他不能走。现在不管他找什么借口,陛下和东宫都不会放过他。所以,面对庞氏语重心长的劝说,这两兄弟给的回答都是沉默不语,再不然便是几天不着家,彻底躲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再是身不由己难道比命还重要?” 庞氏老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她抬眼去看谢九九,眼底浑浊得让谢九九心惊。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双眼睛到底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 “当年关家遭了那么大的难,丢了令仪死了老二。回来这几十年,老大或成了个人精,谁提起关侍郎都要说他八面玲珑圆滑世故,可……” 到底是上了年纪,说起这事庞氏越说越激动,一激动就止不住的喘咳起来。年迈之人的干瘦是锦衣遮挡不住的,谢九九抚在庞氏后背摩挲的手心甚至能清晰地摸到她后背凸起嶙峋的骨节,随着呼吸急促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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