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看着门边挂着的一张麻布,上面绣着花草图样,看起来正是茱萸,而茱萸下方,还有三个小人儿纹样,看着是一家三口。 三个人互相依偎着,眼神看着茱萸殷红的果实。这纹样走线虽然简单,却可以看出三人神情中的期盼与温暖。 那是久违的家的感觉。 刘病已恍然大悟,后日就是重阳节了。 这个节日与过去的他实在是无甚交集,提起来甚至徒增伤感。 许广汉见他看着布料出神,笑嘻嘻地说:“这是内子与女儿胡乱绣的,莫见笑。” 说完,他又想起来什么:“后日你们都来我这里聚聚,内子会做菊花糕。” 刘病已还在愣神,张彭祖却一声应下,他自是知道许婶的手艺出了名的好。 …… 第二日,张贺亲自将刘病已送到少府丞曹伦处。曹伦不过而立年纪,看着是个恭谨的人,长相古板严肃,更加显得老成,完全没有张贺身上那种亲和慈爱的气息。 而这对刘病已而言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小小年纪,已经见过了很多截然不同的陌生人。 少府作为掖庭的上级机构,其实是很忙的,尤其时值重阳,宫中诸事,都得好好布置。 曹伦简单与病已聊过,知道他在鲁地已经识过字,也懂些诗,忙起来,先将一卷礼记交给病已自行研读。 病已很聪明,学东西向来快,从《曲礼》到《大学》,一日下来,已瞥了个大概。 曹伦得闲时过来,见他正在对着《王制》篇钻研,“王夺之人,霸夺之与,强夺之地。” “殿下?”曹伦喊了他一声。 “曹大人。”病已躬身对他行了一礼:“荀子口中,王者征服天下的手段为仁、义、威三者,非用霸,非用强,而是王道。” 曹伦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到了高祖,他真是一个这样的英雄!” 病已眸子里闪出一道亮光,闪了闪曹伦的眼。 然后病已便向他请教篇中关于职官、爵禄、祭祀、刑罚方面的制度。 曹伦惊异于这位少年的天赋,他心中暗想,小皇孙若是在太子宫中长大,想必是个栋梁之才,如今的形势确实委屈了他。 出于一点保护他的心思,也出于一点保护自己的心思,第二日,曹伦将礼记换成了诗经,学习的内容也从国家礼制变成了国风中的诗句。 刘病已同样学得很认真,几乎是过目不忘地背了下来。 下学时,病已依旧朝曹伦行礼。 张彭祖早就在外面等着他了,见他从少府里面出来,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臂。 “彭祖,你怎么来了?”病已问。 “今日说好要去许叔家,我和你一起过去。”张彭祖勾上刘病已的肩,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很开心?”病已不免有些疑惑。 今日是重阳,彭祖没去上学,早上就和家里人一起祭拜去了,在那里,他还见到了生父张安世和自己的两个兄长。 然后,他摇头晃脑吊儿郎当的,当场被张贺和张安世两人训斥了一顿。 可他心里却舒坦极了,一副你们最多打我一顿却还是拿我无可奈何的兴奋感充斥着他。 “心情一定要好,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张彭祖煞有介事地说:“我大父可不就是心情不好,想不开就寻了短见?” 病已觉得他所言也有道理,不想开一点,他自己恐怕也是整天郁郁寡欢,自怨自艾的,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彭祖。”不远处有个女声传来:“张-彭-祖!” 病已和彭祖停了脚步,病已还没反应过来,彭祖先上前招呼着:“平君啊,怎的没在家帮许婶的忙?” 病已看见宫巷尽头的姑娘穿着褚黄色的麻布曲裾,小跑着朝他们这里跑了过来,一头黑发随着她的脚步起伏,白皙的小脸有点婴儿肥,衬得眸子愈发黑亮,她笑着,似乎是整个未央宫中最明晃晃的存在。 “你还说,阿翁特意让我去请你们的。”少女很快到了两人跟前,她首先回答了张彭祖的问题,而后朝病已微微笑了笑。 那是个礼貌的微笑,很浅,也很恬静,甚至有几分怯生生的感觉。 “您就是那位皇曾孙殿下?”许平君鼓起勇气问出口。 病已正要回答,张彭祖却抢在他前面说话:“可不就是嘛,看着不像吧?” 病已只得朝平君点了个头示意。 许平君应道:“快走吧,张大人一会儿也过来。阿母的菊花糕很快就好了,今日还有骆驼奶和葡萄酒,可都是好东西。” 于是三人一块儿行在宫道里,张彭祖走在最中间。 平君比病已还小了一岁,在今日见到病已之前,她早听父亲说起过这位皇曾孙了,说起他可怜的身世。 可说是可怜,到底是个皇室宗亲,无论如何都比自己家强多了,许平君其实不是很能赞同父亲的态度。 想到这里,许平君微微侧过身去看病已。 谁知病已也正偷偷看着她,明明是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庞,却有一双与年龄不相符的深邃眼睛。 而那双眼睛在接触到平君目光的那一刻变得纯净,然后飞快地闪躲开了,但脸颊却显露出一抹浅红。 “殿下今日读了什么书?”许平君主动挑起了话题。 “诗经,国风。” “是哪一篇?” “有好几篇。如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最喜欢这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许平君笑着:“这样的姑娘啊,灵动活泼,多可爱。嗯……还有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听起来多有气势!” “先秦……” “嗯哼!”还没等病已说完,张彭祖冷哼两声:“你们别把气氛弄得酸溜溜的,有话好好说。” 许平君调侃道:“殿下是个聪慧的,哪像你不学无术?我们不过是正常交流,是你自己觉得酸。” 张彭祖昂首挺胸做生气状:“小姑娘敢嘲笑我了,以后欧侯云青还欺负你,我可不管。” “好啦,今日给你吃最大的菊花糕,好吗?”许平君动肩轻轻撞了撞张彭祖的背,眉毛上挑,像是在逗他开心。 刘病已心中百感交集,张彭祖和许平君简单的互动既让他感受到一些少年该有的灵动气息,又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踽踽独行,他很难想象如何与人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也很难这样用平淡的真心对待别人。 今日的掖庭进行了一些节日布置,宫门处高插着茱萸,给死板冰冷的砖墙添了些生机。 到了许家门口,张彭祖大摇大摆地进了去,刘病已却有几分踟蹰。 “殿下,您怎么了?”许平君一边请他进屋一边问。 “来许姑娘家两回,承蒙不少照顾,可病已也不知如何答谢。” 平君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看,病已不得不与她对视,她矮自己小半个头,眼里充满着探究的欲望,小嘴紧闭着,逐渐抿成一条线,然后眼睛就突然弯成了月牙儿形状,两唇之间的线条消失,变成了一个露齿的笑:“来吃点东西就要答谢?那张彭祖那小子,该给我们家做点苦力才行。” 刘病已愣着。 “还有,你别叫我许姑娘,就叫我的名字,平君,好吗?” 她裙子的颜色并不鲜艳,此刻病已却觉得已经吸引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被平君推着进了屋子,满屋子的食物香味让他真的觉得饿了。 “给。”许平君拿过一块菊花糕:“这是我和阿母一起做的,殿下尝尝?” 张彭祖早就吃了起来,见病已傻愣傻愣的,也不管什么主客之道,一个劲儿地招呼病已吃。 许夫人李见安是第一次见病已,她看着瘦弱,为人却与许广汉一样热情,一边忙着热奶,一边还嘱咐平君好好招待皇曾孙。 刘病已咬了一口糕点,菊花的*清香瞬间渗入唇齿之间,让他心旷神怡,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吃这样别致的糕点。 就算在史家,他吃的也都是厨子们按部就班做出的东西,甚少有这菊花糕的温度和用心。 以前他并不觉得人吃的东西存在什么区别,不过是难吃与好吃而已,却在这一刻,深深地体会到了吃食被人倾注的心力。 平君见病已终于回过神,便道:“你们等等我。” 她出了房间,不久后复返,手里拿着两个茱萸草帽,她笑意盈盈,将草帽戴在彭祖和病已头上:“你们戴着我编的茱萸帽,一定可以驱魔祛邪,诸事顺心!” 张彭祖立马兴奋起来:“平君,你亲手编的?” 平君点点头。 “可以啊,这模样可以去集市上售卖了,真不赖!” “谁叫我这样心灵手巧呢!”她对着彭祖说完,又转眼看着刘病已:“茱萸而已,希望殿下莫要嫌弃。” “我……很喜欢,谢谢你。” 许平君并不知道,这是刘病已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病已的心中起了些波澜,这些波澜被他面上平淡的表情遮盖,他抑制着自己有些雀跃且焦急的心情,轻声问询:“平君,你也叫我的名字,病已,好吗?” …… 张贺与许广汉过来时,几个小孩正聚在一起玩六博棋。 病已是初学者,张彭祖与许平君正斗得兴起,无奈彭祖实在不是平君的对手,才叫病已一起帮忙。 许平君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嗤笑:“两个男人对付我一个,还输可真就不好看咯。” 其实几局下来,病已倒是摸到一些六博棋的门道,这是个挺讲求谋篇布局的游戏,但也有些既定的章法,很明显,平君已经深谙此道,要想取胜她并不容易。 许广汉进来时正好听到了平君的“豪言”。 “平君,怎这样无礼?” 许平君见父亲和张贺来了,连忙收敛了神色,恢复成很温顺的模样:“阿翁,是平君说错了。” 刘病已忙道:“平君好厉害,我得向她多多请教才是。” “这丫头心思是野的,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她都懂。”许广汉这一谦虚,话说过了,连带张贺与张彭祖也略显尴尬。 可他俩还没说话,许平君倒是说了:“阿翁,女儿刚才话确实是说错了,可您也不该直接说懂这些东西就玩物丧志了啊,要知道不论是霍光大将军还是当今陛下,以及这长安显贵,谁不懂六博?您这话的意思啊,也是错了的。” 许广汉被怼得无话,张贺倒正好轻松的嬉笑两声:“平君说得是,殿下学六博是正当的,我这竖子就当真是不学无术了,有平君在旁,反倒叫人放心。” 张彭祖听了这话,气得喝光了碗中骆驼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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