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满庭代天子处理政事,已近两年。 临近辰时,陆满庭放下奏折,起身离开。 此前请他入宫的严公公碎步跟上前:“安国君,容老奴送送您吧!” 殿外,一顶奢华的抬轿立在廊下,陆满庭只淡淡瞥了一眼,客气拒绝了严公公的好意,长腿绕过抬轿,孤身一人朝着宫门而去。 天还没大亮。 灰蒙蒙的日光里,陆满庭迎着寒风,慢悠悠地走在湿滑的石阶上。 昨个夜里雪大,飘飘扬扬,洒了厚厚的一地。宫人们未来得及清扫道上的雪,陆满庭一脚一个鞋印子,一深一浅,绵延在他的身后。 今日是腊八节,腊八节后便是除夕,皇宫里里外外焕然一新,早早挂起了灯笼和红色的绸带。 红艳艳的,甚是喜庆,唯有那抹深紫色身影暗沉沉的,渐渐隐没在日光里。 没人知道陆满庭的身世,没人知道陆满庭来自哪里、父母是谁,只是突然某一天,漠北出了一个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在马背上闯天下。 老百姓爱戴他,感激他为千疮百孔的国家守得片刻的安宁; 老皇帝倚仗他,将大权悉数交给他。 他总是很温和地笑着,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可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透着远远的疏离和冷淡。 就像是披着一层皮,无人看透他的内心。 这么个人,怎能没有过去呢? * 人声鼎沸的京城街头,穿着青衫麻衣的大妈站在小摊贩前,扯着嗓门讨价还价; 路边的三五个稚童拿着炮竹嬉笑着你追我赶,将挑着热豆腐的小贩撞得摇摇晃晃。 一辆朱红色马车缓缓驶向城东的庙会。 马车里,苏吟儿端坐在雪白的狐裘塌上,纤弱的脊背挺得直直的,与身旁的陆满庭保持着不算疏离却并不亲近的距离。 她一路上未曾言语,那双盈盈美目满含春水,透过半掩的帘幔,热切地追逐窗外的车水马龙,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生机盎然的。 “好看?” 陆满庭淡笑着,似揶揄,抓过她紧扣的手儿在掌中揉了揉。 她掌心里渗满了热汗,冷风一吹,凉透了。 她浅笑着点头,算是回应,视线却未曾移动半分,直到皓白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她才堪堪回眸,正对上陆满庭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不......不及陆哥哥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恰好有什么东西在她怀里动了动,她慌忙抱出斗篷下藏着的长耳兔,微红了桃腮,声音软糯糯的,带着几分急切。 “我寻思着它也想出来看看,所以就......陆哥哥,它很乖,不调皮。” 苏吟儿话音刚落,长耳兔忽地竖起两耳,身子往下一沉,憋出了几颗黑色的小球球,就落在苏吟儿腿上搭着的绒毯上。 刺激的味道熏得苏吟儿惊慌失措,不用看,她也能猜到陆哥哥的脸色有多阴沉。 陆哥哥讲究,尤好干净,入睡前需得燃香沐浴、出门时的衣摆不能有一丁点儿的褶皱。 果然,陆哥哥侧过头,手握成拳头放在鼻下,轻咳了一声。 “今早你给它喂白菜了?” 苏吟儿臊红了耳尖。 她细细地瞧了一会儿黑色的小球球,拧眉咬着红唇,尴尬地点头。 陆满庭轻飘飘的一瞥,修长的手指刚刚伸过来,苏吟儿忙侧身将怀里的长耳兔护得死死的。 陆满庭手上的动作微顿,片刻的迟疑后,改为轻揉她莹润如脂的脸颊。 “让洋桃帮你抱着?” 苏吟儿适才放下戒备,唤了侍女将马车内收拾妥当,燃了去味的香薰,顺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陆满庭俊美的脸上一直没甚表情,只静静地瞧着她,悠闲地轻抚窗棱上的荷花图案。 太阳出来了,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苏吟儿软糯的耳垂上。 那耳垂上挂着的血红色镶金翡翠耳坠,随着人儿的动作,荡漾着勾人的弧度。 陆满庭眸光微暗,垂下眼睑,掩下难辨的情愫。 马车在庙会的正门口停下。 人头攒动、香客不断,有僧人在庙宇的一侧派发甜糯的腊八粥,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在腊八节这日喝上一碗,能得菩萨一整年的庇佑。 寒风将红豆和黑米的沁香送过来。 苏吟儿深吸一口香甜,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生动的人情百态,沉闷了许久的小心脏“砰”地一声,绽放出鲜活的新芽。 她披着一件大红色的斗篷,露出半张精致如瓷娃娃的容颜,娇滴滴地跟在陆满庭的身侧。 有行人好奇探过来,被陆满庭寒光一瞥,皆低着头躲到一边。 苏吟儿望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粥,扯了扯陆满庭滚着赤金的袖摆,殷切地唤他。 “......陆哥哥?” 陆满庭没有回苏吟儿的话,而是蹙眉看向苏吟儿鞋面上的泥渍。 此处是郊外,路面有积水,坑坑洼洼的,加上昨夜下过雪,雪水混着泥渍弄脏了苏吟儿干净的鞋面。 那泥渍像是一粒沙,刺入陆满庭明净的眸子里。 陆满庭应下,没多久,侍女洋桃端着一碗腊八粥过来。 “小姐,热乎的呢!” 苏吟儿接过土褐色的瓷碗,拌匀了,舀了一勺子送到陆满庭的薄唇边。 “陆哥哥,你也尝尝?” 她生得娇小,比陆哥哥矮了近一个头。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她若是想要与他亲热,她得惦着脚尖仰起头。 陆满庭冷冷地扫过瓷碗上的缺口,淡淡道:“我不吃。” 苏吟儿讪讪地收回手。 没关系,陆哥哥不吃,她吃。 她张开红润的小嘴儿,听到一道暗沉的男中音砸下来。 不疾不徐、不怒不喜,带着近乎压迫的威严。 “当街食用,有违淑女。” 苏吟儿稍愣,随即一勺喂进嘴巴,塞了满满一大口,胀得桃腮鼓鼓的。末了,她餍足地吞下,故作夸张地把双眼眯成一道月牙。 “我饿了。” 包口包嘴的,连话也说不利索。 她又舀了一勺,一勺接一勺,吧唧吧唧小嘴,全然没什么大家闺秀的端庄,好似这寻常的腊八粥是人间难得的美味,可把她馋坏了。 陆满庭眸光渐冷,几番阴晴变化后,压下她拿着瓷白勺的右手。 “够了,别吃了。”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泛着淡淡荷叶香的绢子,轻拭她唇边的水渍。 “就一定要和我作对?” 苏吟儿不吭声,委屈地望着剩下的半碗腊八粥。 袅袅热气从破旧的碗底升起,氤氲了她微湿的纤长眼睫毛。 陆满庭叹一口气,轻拍她的后背,放柔了音调。 “中午带你吃些好的。” 苏吟儿终于破涕为笑:“嗯!” 在僧人派发腊八粥的另一侧,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和身旁的小厮窃窃私语。 少年郎:“你说安国君来庙会了,怎地我没找到人?” 小厮:“千真万确!安国君陪着他未婚妻来的,整个京城早传遍了!假不了!” 少年郎稍加思索,拽紧他背上的弓箭,一抬脚混进人群中...... 这边,一个小沙弥过来拜见陆满庭,陆满庭和小沙弥浅谈几句后,陪着苏吟儿逛庙会。 苏吟儿雀跃不已。 庙会热闹。 有琳琅满目的花灯、有新奇的皮影戏、有猜不完的字谜......陆哥哥除了不许她乱吃东西,几乎陪着她游完了整个庙会。 拜完菩萨,苏吟儿跟着陆满庭去到后山。 后山静谧、人烟稀少,一座神秘且诡异的殿宇隐没在半山腰的浓雾里。 阴森森的气氛袭来,苏吟儿远远瞧见殿宇上的几个鎏金大字:狱极殿。 苏吟儿隐隐觉得有什么,瘆得慌,止住步伐。 “陆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 陆满庭斜勾着唇角。 狱极殿不对外开放,他提前知会过庙宇的主持,才得以在小沙弥的领路下来到此处。 狱极殿里描绘着十八层地狱的惨景,有下油锅、拔舌头、石磨尸身等异常恐怖的泥塑。 据说,但凡去过狱极殿的女子,轻则被吓上好几日,重则戚戚然哭上许久; 总归从此以后不再对“菩萨”感兴趣,更别提去什么庙会了。 陆满庭笑地如沐春风:“进去你就知道了。”
第5章 吓她 穿过威严的红色大殿门,走过阴暗潮湿的长廊,是湿滑的通往地下的十八层台阶。 阴风阵阵,裹着呼啸的寒意和萧瑟,从脚腕处幽幽地爬过。 苏吟儿紧紧跟在陆满庭身后,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瑟缩着藏在他宽厚的肩后,颤巍巍地掀开半垂的长睫。 一尊黑色雕塑挡在眼前。 雕塑青面獠牙、鼻下戴环,一双惨白的怒眼近乎看不到黑色眼球;右手执笔、左手握卷,凶神恶煞地望向来人。 ——呲! 苏吟儿吓得一缩,忙将陆哥哥抱得死死的。 领路的小沙弥见怪不怪,温声道:“施主莫怕,这是阎王。” 狱极殿里描绘的是地狱的惨景,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五岳大帝、十殿阎群和六曹判官,皆是地府正义的化身、冤魂鬼怪的掌管者。 立在十八层地狱入口处的便是十殿阎群之首——阎王。 苏吟儿哪里见过这些可怖阴森的东西? 从前在漠北,爹爹将她养在深闺中,从不曾让她见识战场的腥风血雨; 后来跟着陆哥哥到了京城,陆哥哥管得严,便是类似的绘本,也不让她接触。 四周光线昏暗、点点烛火浮浮沉沉,苏吟儿憷得慌,小心肝没了着落直跳到嗓子眼,方才与阎王对视的那一眼,险些丢了她半条魂。 陆满庭似不甚在意,单手轻轻一拧,将她拧到一处石磨前。 苏吟儿不敢看,慌忙侧过头。 小巧的下巴被他勾起,她在惶恐中勉强睁开眼,迎上一双绝美的丹凤眼。那黑沉的眸底,嗪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十八层地狱里有大小一百二十尊泥塑,分别讲述不同的罪孽之人,死后在地狱里遭受的折磨。 这尊石磨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光着膀子的狱鬼赤脚坐在石磨上,手上拿着倒立的半截人身,使劲往石磨里塞; 另一个龇牙的狱鬼费力地推动石磨,一条长着两个脑袋的恶狗趴在石磨上、兴奋地舔食石磨里流出来的鲜血和肉渣。 那恶狗目光凶悍,舌头伸得长长的、獠牙外露; 静谧的地下室仿佛能听到渗人的咀嚼声。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苏吟儿后背发麻、脚下一软,半瘫在陆满庭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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