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实在太冷了,若是身子骨弱些的人,少穿一件襦裙,吹吹风便会染上风寒。偏她有骨气,不顾旧疾,脱衣入水,还逞强行事,没冻死都算命大。 沈寒山凉凉地问:“芷芷,你这双腿是想废了么?” 苏芷没力气同他争辩,她冰冷的额头抵在沈寒山的肩臂上,低语:“一时忘记旧伤了。” “是吗?”沈寒山叹息,“芷芷,你果真不擅说谎。” “不论如何,多谢你。”苏芷感激沈寒山搀扶她一回,她还不想把软肋暴露给旁人。若是让人知晓,她膝上有破绽,恐怕往后要避险就没那样便利了。
第九章 沈寒山一向注重仪态。 休沐在家时,夏日着春山烟雨纹样广袖圆领袍,冬日便披秋江待渡纹样雪狐毛长褙子。 因他姿容总倜傥不群,坊间还有“韶秀沈郎君”的美名,在朝中引起过一时风尚,不少文臣跟他学着衣。那时,苏芷还嫌沈寒山小家子气,眼界狭隘,成日里专注外在琐碎事。 如今她得了沈寒山的好处,又觉得他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不够英武,人却还算好心眼,值得一交。 夜里落雪地滑,沈寒山不知是维持男子气概,还是真孔武有力,居然能抱起苏芷行这样一大段路。 苏芷见他衣摆滚边卷雪,不止一次劝告:“我已经好了,自己能走。” 沈寒山却矢口否决:“怎么?芷芷是瞧不起沈某吗?” 确实瞧不起,怕他在逞强,嘴上却不好意思讲。 罢了,何必辜负人好心。 苏芷难得闭了嘴,不同他呛声。 沈寒山怕她睡去,絮絮叨叨:“你那块衣布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苏芷轻声答:“嗯,井底下有一个石岩狭缝,想来就是暗流入口。我猜测假扮赤鱬的人是穿过这道狭缝逃走了,里头一定有其他出口。” 沈寒山问:“你进不去,是吗?” “对,入口仅有我半臂长,想来是孩童才可钻入。但我看到过那个长发女子,她的身材分明没有那样瘦小……” “我明白了。”沈寒山一笑。 “什么?” 沈寒山道:“你记得吗?赤鱬一事,最起初便是勾栏里的赶趁人口中流出的,而擅杂技走线的赶趁人中不乏有懂缩骨逃笼之能人……” 他这样一说,苏芷就明白了。 赶趁人是江湖异士,不少人从小便要练踏木拨盆等特技,而樊笼逃生也是节目之一,一般擅长表演此类戏码的赶趁人,都是自小便练过肩、臂骨挪位之术。 “你疑心这事儿是有人贼喊捉贼?” “谁知道呢?” “可是,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苏芷不明白了,就为了传出一个“老宅闹鬼”的流言么? 沈寒山却高深莫测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句出自《六韬引谚》,老学士们果真深谙人心。” 他借古语来打哑谜,听得苏芷昏昏欲睡。 最终,苏芷还是熬不过困意,倒头昏睡了过去。 隐约间,她似乎感受到沈寒山身躯一僵。 再醒来时,苏芷被苏母告知,官家有旨,苏芷这回因公染病,特许她在府上休养几日,待伤好齐全再复职。 苏芷仍记得那夜沈寒山的救助,满心对此人的感激,谈起他也不似从前那样恶言相向。 直到大皇子陈风告知她,沈寒山趁苏芷病重,独自领衙役上西市缉拿懂缩骨之术的赶趁人,又从第一位撞鬼者的口中逼问出赤鱬的来处。几番查探之下,总算是破了此案。 原来,这一起“赤鱬作祟”的案件,全是楼店务同赶趁班子联手设下的阴谋。 那一座荒院位置好,只是院价过高。楼店务的贩子想买下院子,再倒手卖出去大赚一笔,故而想出了“利用诡事毁小院名声”的昏招,借以降低房价。 如今被沈寒山识破计谋,不仅算盘落空,店门也要查封。 此案告破,龙颜大悦。 而大理寺卿沈寒山,领了全功。 苏芷听到这里,面上温文的笑容一瞬息稀碎。 原来,沈寒山同她一块儿查案,不是想助她一臂之力,而是想抢她头功。 好啊,好一个沈寒山!看她寻到机会,弄不死他! 苏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膝上刚好了疼,翌日便要回官司里当差。 她前脚刚至皇城司衙门,后脚就有柳押班亲近的小殿直朝她挪步,仔细送来一双绿地花瓣联珠对图纹锦厚兔毛护膝垫子。 苏芷摸了摸软垫紧密的针脚,知晓这是出自柳押班的手笔,她如同长姐一般照料苏芷,是个面冷心热的娘子。 苏芷心里头熨帖,再抬头,正对上柳押班的那素净的眉眼。 苏芷笑道:“是您做的护膝吗?” 苏芷曾是柳押班下属,故而如今升了官阶,待她也是一如过往恭敬。 柳押班颔首:“你腿伤还好吗?怎么不多养两日?” 柳押班作为伺候官家笔砚的御侍内官,比寻常后妃知朝堂事,往常也只需侍奉帝后,是内夫人里最尊贵的女官。 她听闻苏芷受伤的事,忧心忡忡,才办好了手上差事,便请了皇后恩旨,给她送礼来了。 “我都好了,劳您费心。”苏芷憨笑一声,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孺慕。当初她在宫闱之中举步维艰,多亏柳押班的提点与照应,才有今日的造化。 有人说柳押班同她交好是藏了私心,借苏家的功勋,得一个左臂右膀。可唯有苏芷知晓,她待自己真如亲姐妹一般,柳押班不必靠她协助,已是禁庭尊贵内臣,无需她锦上添花。 “那就好。”柳押班松了一口气,同苏芷一道儿进屋。 许是照顾苏芷膝上寒症,屋里的炭盆也烧旺了不少。苏芷嫌热,解开肩上狐裘,柳押班却悄无声息捻来,替她盖上了腿。狐裘里织有内胆,皮毛绒绒的,卷入火盆里上涌的热气,下肢一会儿全暖和了。苏芷也不知,如今是她的身子热些,还是心热些。 苏芷同柳押班私下说话忌讳不多,语气里也难能带一丝亲近:“何必这样仔细,早前再重的伤都受过了,这些小病小痛实不算什么。” 柳押班淡淡瞥她一眼,道:“如何不妨事呢?年轻时仗着一腔孤勇闯荡,老了衣锦还乡便受罪了。那些得来的‘功勋’后头得吃多少苦,在无数个雨天雪地里,冷暖都自知。” 这话面上是说苏芷如今不顾身子骨操劳,老了得有风湿骨痛的慢性病症;暗地里却在敲打她,如今不管不顾吃的苦,待刀卷刃了、不称手了、抛诸脑后了、主子家不惦记了,那时才知后悔呢! 同样的话,其实沈寒山也说过,只是苏芷不耐烦听。 如今柳押班讲过一回,她倒是受用非常。 见苏芷听话,柳押班放下心来,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挪到苏芷面前:“不止我挂念你,赵都知亦然。这是他私下里服的汤,专治膝伤。咱们内夫人,行男子拜仪便是,他是宦臣,从小黄门就一路跪起,这里头说来是苦泪,倒也算经验了。” 苏芷明白赵都知如今成禁庭大拿了,再也不把往日的凄苦摆明面上说。能这样忆苦思甜拾掇出一份护膝药方子,已经是极为偏疼她了。 苏芷感激同僚间的热乎心肠,这几日被沈寒山捷足先登卷去头等功的心伤,也在围炉谈话间缓解不少。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 然而苏芷的闲适时光还没两个时辰,门槛便踏入了顶风冒雪而来的大皇子陈风。 陈风身上有兼任官职,按理说此时该是在紫宸殿参加朝会,怎会满面阴沉回了皇城司衙门? 柳押班还有要事待办,见状先一步回了后宫,留苏芷和陈风议事。 苏芷起身同陈风行礼:“大殿下冒雪而来,可是出了什么紧要事?” 陈风身上的朝服都未褪,可见来的匆忙。 陈风习惯收敛心绪,见苏芷腿伤痊愈回官司,忙搀住她,体恤地道:“你坐,身子骨要紧,咱们坐下慢慢说便是。” “是。” “你该知晓沈廷尉已然缉拿到那名扮作赤鱬的赶趁人。” “对。”苏芷心里头愤愤然:他还抢了我的头等功! 陈风沉吟道:“按理说,此次风波该平息了,却在今早,大理寺接到案卷,说是赤鱬没能被官人降服,反倒因‘官家捉妖’一事亵渎邪神,如今她怒火大作,开始伤人了。西市已有一人死于非命,死时,身侧就放着一枚鱼鳞。” 苏芷蹙眉:“也不能以此为依据,判断是赤鱬出世伤人,也可能是有人借传闻行事,模仿邪灵伤人。” “是不能。只不过受其牵连,坊间流传出一些风言风语。”陈风神色肃穆,如今才说到关键处。 苏芷心中警钟大作:“什么?” “前些日子,咱们处置了那一名秽乱后宫的御前班直。原想着消息压得快,应当不会流到民间。岂料有心人还是将此事同‘赤鱬作祟’联系在一块儿,说是那名投井自尽的后宫美人有莫大冤屈,她死不瞑目,将怨气通过地下四通八达的井渠䒾㟆,带到都城各处,化作了赤鱬,企图报复大庆子民。”陈风指尖微敲红木桌案,低喃,“最要紧的是,这名胆大妄为的班直属殿前司麾下统制。宫中诸班直禁卫本该恪守己任,却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徒,连带着殿前司的名声也受辱。” 陈风点拨到这处,苏芷心里也明白过来不少。 按理说皇城司同内廷三衙门势同水火,殿前司倒台,同苏芷这位皇城司使干系不大,可偏偏陈风不同,他虽说是皇城司顶头上司,却也可能是未来储君。奴才担心自个儿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主子自然就要操劳往后的家业了。 既如此,他便不可能同苏芷一个鼻腔出气儿,得以大局为重。 皇城司、内廷三衙门又和前朝群臣有沟壑,三方势力都是面上融洽,私底下暗梁子无数,不踩上一脚都算好的了。如今有把柄在手,又怎可能放过? 苏芷缓过神来,问:“是有官吏弹劾殿前司了?” 陈风颔首:“是。有官人直指殿前司横行不法,恣意无状,任性妄为,理应废除官司,给无辜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这句话后半部分倒是重了,废除是不可能废除的,不过殿前司衙门里的事职官清扫的清扫,撤职的撤职,大洗牌怕是少不了。不过上表凶疏嘛,不说严重一些,怎可能震慑旁人? 更何况,这是拿捏住君王“爱民如子”的软肋敲骨剥髓,官家都不得不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一回,把柄落在朝臣们手中,不给个交代恐怕压不下去。 只可惜,这位文官不机敏,动内廷三衙门等同于动官家筋骨,怎可能得偿所愿? 再者失了君心,这些老东西的日子焉能好过?冒大不韪而逞一口恶气,也算是胆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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